寻王维寻找的南岭石室
春潮带绿春风驰,引我前往九嶷山,寻游王维寻找过的南岭桂阳石室。
边上路,边说说这位盛唐一等一的诗宗:公元701年,他与李白同一年睁开眼,坠入音韵的世界,9岁就发表作品,而且在人家杜甫9岁那年龙门一跃蟾宫折桂,仕途上比李杜要顺。“安史之乱”时虽没逃出京城,被安禄山胁迫为左右,但毕竟是大唐状元出身,偷偷撰诗明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唐军收复长安后,按律任伪职者当斩!他凄凄惶惶上表请死。不料这首诗救了他,其弟自请削职帮了他,一个与本文标题有关联的特长也助了他。特长在王维并不单凭诗文名动天下,丹青翰墨、丝竹弦管,他无一不精,以绘画、音乐之理融通歌诗,才高八斗又身姿俊逸,按现今的流行语来说,既是达人又兼帅哥。王昌龄放言“王维诗天子,杜甫诗宰相”,苏轼叹服“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看这“味”字,只能由宋代大文豪先品嚼出来。不过也许由于爱妻早殒、世事难料,王摩诘后期以“禅颂”为能事,作品多见佛家理趣,于是被人们尊崇为“诗佛”。
诗佛与桂阳石室有何关联?还要先说他同湖南郴州的结缘。1981年春我游长沙,顺便去省图书馆查郴州苏仙的史料,先找到王维的七律《送李少府贬郴州》“卿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声。愁看北渚三湘远,恶说南风五两轻。青草瘴时过夏口,白头浪里出湓城。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平。”只标题中有“郴州”二字的这首诗,因写了屈原和贾谊,引起了天下士子的共鸣。古代不说,80年代以来各家出版社所出长沙、郴州的诗文集都不缺它。缺的,是另一首七律。其实两诗双胞胎一般紧紧相依,也许因后者标题没有“郴”字,只求速达的编者作家,每每漏过。它标题虽无“郴州”,叫《送方尊师归嵩山》,内容却有联系“仙官欲往九龙塘,旄节朱幡依石龛。山压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南。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苍翠忽成岚。借问迎来双白鹤,已曾衡岳送苏耽。”读它,马上感到与上首有所不同:气韵清通,音律明快,飘逸如画卷,而诗藏动态像,“画”隐天籁音,既代表王维风格,又是典型的寻仙作品。
寻仙与寻仙诗,在唐代闻人,习以为常。但对王维这首作品来说,本来是写在南岳衡山与佛家之人握别,送佛家人去佛家地,可结束一刻突然转向,扯上了道教福地郴州苏仙岭的道家名医。西汉桂阳郡(治所郴州)少年郎中苏耽,因瘟疫之年同母亲熬药橘井救民,其后跨鹤升仙,“苏耽橘井”由是成为中华医药史的典故,杜甫、王昌龄、秦观、汤显祖、蒲松龄等历代名家的吟咏难以计数。那么唐代诗佛,要寻汉代苏仙的什么呢?他到过郴州吗?
王摩诘这一手把我拨弄的,从唐朝的诗海一直寻觅到明朝的文山,才拉扯出一些线索。据明代文学家、刑部主事蒋一葵编撰的《尧山堂偶隽》记载“明皇晚年颇修汉武故事,王维奉旨往名山修功德,至南海,恍惚见一老人云:‘是罗浮神人,常七曜洞来往。昔曾九疑山桂阳石室中藏天乐一部,岁久变为五野猪(大是异事),彼郡百姓捉获,可往取献皇帝,每祈祭,但依方安置,奏之,即五音自和,天仙百神,应声降福。’维奉神言,即往桂阳寻问······”
这就对上了,王维来过郴州桂阳郡。按他的上表时间来看,在天宝七年(748年)。这时,曾手创“开元之治”的唐明皇李隆基已昏聩,除宠爱杨贵妃、纵容小人奸臣,还迷上了汉武帝寻仙访道那点事。他指挥棒一挥,向佛的王维就唯有“驾!驾!”催马南下,跋涉千山万水,寻找神仙藏天乐的桂阳石室。到了南岳衡山,地连苏耽仙乡,不生出一些想法来不可能。因为比起重叠压抑的宫阙,比起贪腐蔓延的长安,这里的青山松杉,都那么苍翠,这里的瀑布石洞,都那么烂漫。他多想能象传说中的苏耽一样,骑跨着仙鹤自由自在飞翔,同友人遨游到理想的远方……。可是,即使在远离京城的衡岳、桂阳,又能怎样?脚下依然是帝王巴掌掌控的土壤,唯有寄情于诗,才能抒发心声遐想!
诗佛找到了神仙藏的天乐吗?《尧山堂偶隽》讲:“维奉神言,即往桂阳寻问。百姓云:‘天宝二载,村人见有五野猪,逐之,走入石室,化为石物五枚。’维取扣之,与神人言不异,因作贺表奉进云:“伏惟陛下,奉先天之圣祖,玄化协于无为;育率土之群生,至仁侔于阴骘。然犹精意不倦,圣祀逾祟,遍体群仙,思佑九服。故得庞眉皓发,遥同入昴之人;真诀玄言,来告驭风之客(序事有次,语意亦真);栖身七曜,以俟唐尧;藏乐九疑,而传虞舜。留兹石室,思献玉墀。凭野豕以呈形,表洞仙之属意。亦既考击,动谐律吕,韶、濩惭其九奏,云、咸失其八音;翠凤入于洞箫,殊非雅韵,朱鹭传于鼗鼓,敢比仙声。”
美文,却满篇透出大文豪曲意奉承、高颂入云之态,想一想,把你我放到彼时彼位,也不可能比他超脱。王维贺表原文长一些,名为《贺古乐器表》或《高士岩得乐器贺表》。因有不同版本,造成扯不清的麻纱。贺表开篇,本是说道士申太芝首先知晓此事并奏报,于是有今人认为古乐器磬系申道士进献唐明皇,王维并没到九嶷山桂阳石室。熟悉朝廷内情的蒋一葵编撰《尧山堂偶隽》时,缩减了原文中道士申太芝的内容。因唐明皇再昏聩,还不至于听任申道士一人摆布,总要找个懂行的官员光光鲜鲜办理吧。按说乐器方面的事归礼部管,王维在兵部挨不上,但也许因兵部库部掌“仪仗、祠祀”一类,需要懂点这名堂的职官,诗人画家便阴错阳差踏入刀枪林立的兵部大门,做了库部员外郎 。总之这回需要懂音乐的,还非王维莫属。于是王摩诘快马加鞭,奔向南方。
伴着“得得”的马蹄声,我们来理清敲定王维贺表中的几件事物,因为它们年龄都在千多年以上:桂阳郡,自隋代按秦时“郴县”名改郴州,唐代先后叫桂阳郡、郴州桂阳郡、郴州;九嶷山,见唐《元和郡县志》,在郴州桂阳郡蓝山县西南。为什么桂阳石室一带传说“天乐变野猪”呢?因为古人统称乐器为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磬,属石类乐器,多采自石岩洞;而制革的兽类如野猪,常藏栖岩洞;又为什么是五头呢?桂阳郡、九嶷山所在,南岭五岭是也;至于“高士岩”,《方舆胜览》记“旧名野猪岩,昔有猎者,见群豕,逐入岩,不见,得乐器一部······事见王维贺表。”看来,乡人没打到猎物,却发现了上古石磬,传说便自然产生。有唐代史料可以佐证,《唐会要》记载“贞元十五年正月,郴州蓝山县山摧,得古钟四枚。”只数字略有出入。由此推及,野猪岩因王摩诘居士到过、写过,后来遂获美名“高士岩”。
民间文学的高手在民间,这个传说注定要产生于这块土地,因为更古老的“乐”的传说,是其源泉:神农“作耒耜于郴州之耒山”,大臣郴天就“作乐以荐犁耒”;尧帝藏乐九嶷;舜帝作韶乐桂阳郡临武、蓝山,弹唱“南风操”;所以“郴州”、“韶关”、蓝山“南风坳”、临武“舜峰”“韶石”、“九嶷山”及炎帝陵、舜帝陵等专有地名,遍布南岭青山绿水间。
可惜王维御旨压身,只能走马看花,在九嶷山桂阳石室找到石磬,便马不停蹄沿桂阳峤道速返长安;身后,是郴州桂阳郡百姓眼前的一溜尘灰。若不然,会有多少与上述同样奇妙的诗文驰骋塞北江南。
于是,唐明皇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神仙乐器,石磬的动魂之音荡漾在大明宫中,杨贵妃的婀娜舞姿旋进他眼帘中······。王维呢,官升一级提为库部郎中。是凭着奔走南岭桂阳石室的汗马功劳?还是那篇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贺古乐器表》?包括后来他避过“安史之乱”的大霉,最终做到尚书右丞。我看,还应是多才多艺在左右着其命运。才艺特长,有总比没有强,美化生活是一方面,人生有时甚至靠它变通,或凭籍它让心灵插翅飞出尘寰······
一路上如此神游,头脑清爽。拉开车窗,浮动于天地间的南岭九座翠碧山峰已依次飘渺于眼前,耳边似传来乐声的悠微宛转,那,是神奇石磬的千年回响······
(本篇2011年小获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散文选刊》杂志社主办,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旅游文学委员会承办,全国大型民营旅游产业集团山东龙冈旅游集团协办的“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评选的“最佳文化散文奖”。)
张式成,湖南郴州市政协一二三届委员、特聘文史研究员,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湖南作协会员,郴州市作协名誉副主席、市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市非物遗产、地名、文物、城市形象标识、城市雕塑评审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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