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泉香
毛笔墨汁书写的中华传统医药史上,深植着一眼护卫民族健康的井泉,它水体清洌、波光荡漾,发散着橘叶的清气橘花的芬芳橘果的甜甘,香透华夏两千多年的漫漫时光。
告别楚汉相争的剑影刀光,距离刘邦开国的时间不长,在他的儿子惠帝与文帝年间,南方桂阳郡郡治郴县(今湖南郴州)出了个孤儿苏耽。他自幼放牛捕鱼孝养母亲,在城东凿井栽橘种药度日,山中遇道士学得医术,骑白马往返为民治病。传说好事做多了终至跨鹤升仙,但这个少年泣别母亲前却嘱告:儿身不由己应召而去,翌年将有瘟疫,汲房前井水一升熬橘叶一枚可救一人······。来年果然,苏母在儿子暗助下,日夜熬药救民无数。而苏耽成仙后常降临马岭山巅凝望山下的母宅,久之山顶松树也受感动,枝柯齐向南伸,形成郴阳古八景头一景“望母云松”。苏母百岁无疾而终,苏耽云上哀哭三年,百姓感念其爱母更救民的大孝,称苏耽为“苏仙”“孝子神仙”、马岭为“苏仙岭”。到明代,苏家之井和它主人进入启蒙读物《龙文鞭影》,为典故“苏耽橘井”,而医林名典“橘井泉香”,与“杏林春暖”交相辉映在中华民族医药史册上。
一度,因近现代“阶级斗争”占据了文化、宗教、医药界上层领域,将古先民感恩、道教界推崇而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苏仙传说”视作封建迷信,而冷落了“橘井文化”,让很多人只知三国的“杏林”,不了解早生四百多年的西汉“橘井”,遂使预防医学之源头的名典成盲点。甚至九十年代在其原生地湖湘,某报仍有头版一文的标题把“橘井”说成“菊井”,令人贻笑大方。
“橘井泉香”典故的传说,出自西汉经学家、文学家刘向编撰的《列仙传》。但刘向在书中的“苏耽”篇中,只讲述了故事,没给苏耽家的那眼井命名,原文写苏耽对母亲说“明年天下疾疫,庭中井水橘树能疗。患疫者,与井水一升,橘叶一枚,饮之立愈。”三国时吴国左中郎张胜撰记的《桂阳先贤传》“苏耽”篇却没提到这口井;晋代道教理论家、医学家葛洪的《神仙传》“苏仙公”重复了《列仙传》的内容。此后如《中国神话人物辞典》所指那样“历代文人都非常喜爱”这传说,郦道元的《水经注》、李昉的《太平广记》、王世贞的《列仙全传》、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等名著就都少不了这口井。那是因为,井中蕴涵着超出一家亲情、心系百姓安危的大孝与博爱,井中反射着不信天命不求业果、力抗天灾济世利民的人文思想光芒, 它已如清泉一般渗透人们的心房······
千年风云流淌到唐开元27年(739),诗家天子王昌龄贬谪岭南过郴州,在《出郴山口至叠石湾野人室中寄张十一》中写下“昨临苏耽井”;翌年名相张九龄逝世,诗圣杜甫在《八哀诗》中也写了“痛迫苏耽井”;这口井便有了姓。又过一年,开元29年(741),郴州刺史孙会奉唐玄宗令扩建苏仙观,撰下的《苏仙碑铭》,出现“橘井”二字。此后杜甫一连3首诗都写到“橘井”:《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的“橘井尚高骞”句,《奉送二十三舅录事崔伟之摄郴州》中的“橘井尚凄清”句和《将之郴先入衡州欲依崔舅于郴》中的“橘井旧地宅”句。与杜甫“橘井”诗句差不多同时吟咏的,是文学家元结,他任道州刺史于767年过郴州,专门寻游了苏耽井,特撰七律《橘井》。从此,这口井便拥有了正式名称,中华传统医药界的专用词“橘井”,金声玉振名播天下!
于是自诗山韵海铸就的大唐起,“橘井”成为文学艺术作品的馨香用典。宋代以降,名人、名著甚至宰相大臣也将“橘井”引入诗词曲赋,如北宋词坛巨擘秦观贬居郴州,留下“闻道久种阴功,杏林橘井”的词句;南宋丞相周必大咏出“子到同吟仙井橘”;元代谥号“清献”的王都中治郴时感叹“苏仙孝感动乡闾,橘井千年事若符”;明代政治改革家、首辅大臣张居正咀嚼“苏耽控鹤归来日”;史学家、刑部尚书王世贞赞赏“橘井汲后绿”;戏剧家汤显祖念叨“久无白鹤到苏耽”;清代小说家蒲松龄除在《聊斋志异》中写了“苏仙公”,还吟诗“苏仙故井犹存楚”;名人们连创作楹联也用上橘井,大医李时珍有“橘井泉里龙问病”的联句,民族英雄林则徐有“橘井活人真寿客”的联句。大家还将“橘井”与“泉”、“香”二字结合上,如清翰林院编修张九镡《郴州四首》的第一句“汉朝灵橘井泉香”,就几乎接近医界“橘井泉香”的原版。
然而,百代过往,地久天长,“橘井泉香”到底是怎样组合上?按顺序排列的四字,究竟出自谁的诗行?谁的词章?颇难查探,五百多年前一诗家曾感叹“自古神仙事渺茫,郴州橘井渐遗忘。”总之,“橘井泉香”的根蒂藏在千年之前渺渺茫茫,必须心脑化作锄尖深掘细探,否则踪迹难寻只能留下沉沉遗憾。
橘井因苏耽而得名,苏耽橘井的盛名除了历代百姓膜拜,千年医界看重,还由于医道同源颇为道教推崇。盛唐时著名道教学者司马承祯考订了一部《上清天地宫府图》,列出72个道教福地,将苏耽采药栖居过的郴州马岭山排为第二十一福地,终致牵动了帝王的神经。帝王们借助道教的影响力维持大统的做法是敕封,俗话说:神仙也要皇帝封,只有获得封号的真人才能高踞官立的道教殿堂。开元二十九年(741),唐玄宗李隆基明诏对苏耽其人其事“发挥声华,严饰祠宅”,赐建“集灵观”,后改名“橘井观”。宋代皇帝们接着干,北宋宋哲宗赐号苏耽为“冲素真人”,南宋宋高宗加封为“冲素普应真人”,宋宁宗加封为“冲素普应静惠真人”,宋理宗加封为“冲素普应静惠昭德真君”。于是马岭山在道教72福地中迭次上升为第十八福地。明代奇人徐霞客游郴时亲眼见到苏仙岭麓竖起的“天下第十八福地”穹碑,清代方志家檀萃赴穗过郴时也目睹了“湖南郴州苏仙故居,院门匾额‘第十八福地’,殿前庭当阶有井,甃以石,深丈许,即橘井。”
回头看宋代,那4位崇道之君的舵主是北宋宋真宗赵恒。他登基后治理有方,经济建设抓得很强,对辽国以小钱换大平安,舞文弄墨文化艺术放光芒,如“岳麓书院”校牌系他题,“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劝学诗系他撰。只是皇帝也是肉胎,头脑一发昏,钱多无处扔,竟至高香拜神仙。开创“咸平之治”的宋真宗,在岁入超过唐朝乃至世界多倍的景德五年(1008)起,弄出一连串崇奉道教的名里名堂。不过,他的印象里,不但留有早在汉代已升入仙班的苏耽,心境中还反射着苏耽母子救民的橘井的千年水光······
藏于江西上饶市万年县罗湖上丁村老屋的丁氏族谱,记述了一个与宋真宗有关的传说:丁氏宗族的医家丁和喜欢在名山胜景处采集百草药料,传闻他在经常洗药草的西山洗药池,遇到水中神仙,教授他一个单方说:“现在宸妃已怀龙胎,你可以按此方配药料送到京城去,取金水桥边之水,泡洗澡水供她使用。皇妃洗浴了就可生下龙子。”丁和马上赴汴京,将单方、药材加神仙之语进献皇帝。宫里烧药水给宸妃洗浴,果然就顺利生下了太子。宋真宗大喜过望,将御笔题写的“济生堂”金字匾和一首亲撰御诗赐给丁和还乡。《赐丁和还乡》为七律:
“天生一物一阴阳,燮理全凭太古方。六脉若能医有效,四民谁不寿而康。
杏林佳实留心种,橘井甘泉透胆香。卢扁更从何处问,罗湖溪上济生堂。”
从此诗可以看出宋真宗的确才华横溢,第6句“橘井甘泉透胆香”, 在古代所有写苏耽橘井的诗词作品中,首次出现橘、井、泉、香四字的排序。
由于出自帝王御诗的身价,更因为世代百姓的感恩和文人墨客的喜爱,道教界医药界倍加推崇。宋代以降,中医堂号、诊所药铺大门贴“橘井泉香”的对联,或柜台摆放“橘井泉香”的铭牌,成为约定俗成的医药文化现象。例如北京三里河大街老药铺的招牌上,就刻着“橘井生香”四字;广州创办于明代的陈李济药厂就自称“橘井老字号”。如此,“橘井泉香”的典故自然传遍天下,与“杏林春暖”共同辉映医林,相沿而成华夏国风;及至进入明代蒙学读物《龙文鞭影》,衍生出“橘井流芳”、“橘井流丹”、“橘井四时春”、“橘井活人多”、“龙蟠橘井水泉香”等熟语、联语、用典;甚而东南西北神州处处现橘井。
自然,它也随着唐风宋韵泽被海外。明代来华的著名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从广州到毗邻郴州的韶州,他已久闻“橘井”,当然要越过南岭到郴一访。喝过橘井水后,他便在《西国记法》一书中,告诉西方人记中国事物要“记医以橘井,以杏林”。君不见,各国唐人街上可寻觅“橘井”“橘杏”为名的诊所药行;法兰西、奥地利、日本、俄罗斯国家图书馆藏有关于“苏耽橘井”的藏书,柬埔寨王国以“橘井”命名省市,越南庯宪市温氏祖厝楹联的下联为“宪南风物,寿人橘井久传家”;日本国现今还有橘井堂医院,橘井会山口内科外科,甚至以“橘井”为姓氏如“橘井健一”“橘井敏弘”等;就在2012年10月,日本少年女排来华参加亚洲少年女排赛,一个小队员就芳名“橘井友香”。这不由人不感叹:
中华橘井清泉香,千载美名世界扬。
张式成,湖南郴州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委员会办公室专家组召集人,郴州市政协一二三届委员兼文史研究员、市作协名誉副主席,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地名、文物、城市形象标识、城市雕塑等评审委。
附图1:湖南省重点中学郴州一中校园内的橘井,立有“橘井泉香”碑
附图2:明代传入日本的“苏耽橘井”画
附图3:宋真宗赵恒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