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孔庙圣像碑
内容摘要:郴州文庙的孔子碑,名闻遐迩,是一件重要文物。“文革”期间,下落不明。经多年追寻,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关键词:追寻 郴州文庙 孔子碑
苏仙岭三绝碑,是郴州重要的文物古迹,尽人皆知。但是,过去郴州文庙里有一块巨幅孔子遗像石碑,也曾经名闻遐迩,知道的人就恐怕不多。
我最早接触这件事,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文化部门正大规模开展民间文学集成活动。当时我在商业部门工作,对民间文学颇为爱好,在乡村闾巷收集郴州民间故事的过程中,听郴县一位崔姓退休老教师讲到这块石碑离奇的发现经过:古代不知哪一朝,有一个官员来郴赴任。这名官员在经过距城不远的一座石桥时,马突然驻足不前,怎么鞭打也无济于事。官员于是下马查看,发现桥上覆盖一块巨大石碑,感觉有异。令人抬起石碑,发现下面竟镌刻着一副孔子画像,右上角还题有“吴道子笔”四字。官员惊得目瞪口呆,赶紧作揖跪拜,拂去石碑上的尘泥苔藓,清洗干净,用轿子抬进城中。以后就在文庙里专门砌了殿堂供奉。我听了这段故事,虽然感到新奇,但觉得这不是写民间故事的题材,加之崔老教师对石碑没有提供更多的情况,也就没有特别在意,只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后来我调到了文化部门。90年代初,我为市电视台筹备拍摄的一部反映郴州著名的古商道—郴州至宜章九十里大道俗称“骡迹路”的电视系列片撰写脚本,为了解“骡迹路”有关情况,在夏天的一个晚上,采访了原郴州市文化馆的文物专干何力老先生。我们各自抽张小竹椅,相对坐在文化馆的走廊上,一边乘凉一边聊天。说着说着,我突然想起孔子遗像碑,问他,他非常肯定的回答:“有,确实有,在文庙里,解放以后还在。我还拓了像。文化大革命搞运动,我是运动对象。怕受拖累,晚上一个人偷偷地烧掉了。可惜!可惜!” 说这话时,他倏地从竹椅上弹起,跺着脚连声叹气:“唉,蠢!蠢!”何力个高,单瘦,70多岁的老人,此时垂头弯腰,如同在台上接受大批判,我连忙扶起被他碰翻的竹椅,劝他坐下。待他情绪稍安,我问及石碑的下落。他沉思良久,语气悲切地说:“不清楚,省里也曾经派人来找过,没有找到。听人说埋进了附近的防空洞里。唉,要真是这样就好啰!”那神态,使我为之动容。这次夜访,再次引起我对孔子遗像碑的关注,并对该碑的去向产生浓郁兴趣。于是我在工作学习之余,不恤劳神费时,多方收集资料,深入民间采访,开始追寻孔子遗像碑的确切下落。
孔子遗像碑存于郴州文庙。文庙是古代官办的集祀典和治学于一体的特殊场所。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起着宣扬教化、彰显文明、培养人才的重要作用。据志书记载,南宋以前,郴州文庙在郡城东隅,即今市公安局院内。南宋乾道四年(公元1168),知州薛彦博改迁至城外西隅,即今市农机局、市机械局、市计量局所在区域。以后各朝多有修葺,但地址沿袭未改。清康熙年间,文庙两度搬迁。先是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知州陈邦器因文庙在长期的战乱中,祠庑堂斋,颓废无存,遂另行择址在州城西隅重建,即今军分区大院内。后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知州范廷谋以文庙“狭小之制非所以尊圣人也,倾颓之势非所以隆俎豆也”,又花巨资将文庙迁回宋元明旧址。咸丰二年(公元1852)秋,太平军占据郴州,尽行捣毁寺庙,文庙受到严重毁坏,同治三年(公元1864),知州张济远历时五载,进行大规模重修。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知州曾庆薄筹款对文庙进行了最后一次修葺。翌年,朝廷推行新政,废止科举,兴办新式学堂,文庙也就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关于郴州文庙里的孔子遗像碑,明《万历郴州志》未见记载。
清《嘉庆郴县县志》载:孔圣遗像碑,立于黉官大成殿之后,碑高2.36米,右方镌“吴道子笔”四字。
该书“艺文卷”收录宁乡副榜黄本骥写的一篇“与杨吏目索孔圣遗像书”,其中称:碑峨屃赑,允为黉舍球图。本骥志切观摩,情殷私淑。考郴阳之旧迹,补志乘之遗亡。碑高丈余,立学官殿隅,郴志不载。未升阙里之堂,墙高数仞,闻有延陵之笔,右有吴道子笔四字,价重连成。昨于司马座间得见阁下拓本,墨如点漆,纸似砑银,拓蝉翼以千层,胜虎头之三绝,多求无厌,贪宁诮乎。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所刊《直隶郴州乡土志》也有此碑记载,列入古迹条目,内容与嘉庆县志相仿。
以上是史料上的记载,说明至少在清朝嘉庆年间,郴州文庙的孔子遗像碑就著名了。
我通过走访文化路、和平路、燕泉路一带老居民,以及先后在原郴州文庙驻扎过的相关单位的工作人员,获得了大量关于文庙及石碑的新线索。
郴州市人民电影院美工杜仲先老师:“文庙里的孔子碑很有名,据说全国只有四块。我在文化馆当美术专干时,见过这块碑,跟《芥子园画谱》里的孔子像是一样的。”
文化路陈老先生:“文庙里确实有一块孔子碑,是镇庙之宝。30年代我看到过一本书,是珂罗版,香港出的,里面全部是郴州文物古迹,孔子石碑占了一大篇幅。”
文化路老居民李立教:“解放以后,石碑还立在文庙里。那碑好高,要仰起头看。孔子像是全身侧立像,下巴有一大把胡子。当时文庙的坪里还有一块好大的石板,上面雕刻双龙戏珠,是浮雕的,好漂亮。”
和平路邓名修老中医:“孔子像我看过,那碑怕有丈把高,10多20公分厚,碑面黢黑,是拓印拓的,背面还有好多文字。”
原适存中学美术、音乐教师王光华:“我是1951年从私立华中艺术学院(现省艺校)来到郴州的,在适存中学教书。适存中学当时设在文化路郴州文庙里面。放孔子石碑的那间房子是老师的办公室,我经常在石碑的座基上写歌谱。孔子像是用线条画的,是唐朝吴道子画的,很珍贵。”
原郴州市文化馆馆长翟仁元回忆:“1958年,我在二附小任教导主任,二附小有四个班设在文庙,原郴州市副市长谭乐安当时也是老师,带了一个班。那时文庙里有好几个单位,杂技团也在里面。孔子遗像碑矗立在一间房子里,我们都看见过。”
原郴县文化馆美术专干陈明健:“讲起来我就心痛!我晓得这块石碑很珍贵,我拓了四张像,可惜58年我被打成右派,离开文化馆时,移交出去了。不交出去,我也保不住。78年我平反恢复工作,到文化馆去找过,什么也没有了,我好心痛哦!”
市机械局黄跃庭:“我们是1971年搬来的,在这之前是郴州烟厂,我们没看见孔子石碑像。倒是砌办公楼挖基脚时,从地下挖出了好多石板、石礅,还挖出了两个完整的石狮子。石狮子开始摆在我们办公楼前,后来被公园要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市机械局院内,现在还有几个旧石墩和一根几米长的粗大石柱,是文庙遗物。市酒厂、北湖公园、烟厂等单位,也有文庙遗物零星散落。
综合采访情况分析,孔子遗像碑是在郴州烟厂设在文庙的这段时期失踪的,而这段时期正是文革动乱的岁月。我于是把采访的重点放在烟厂。
通过熟人介绍,我首先找到随华中烟厂从长沙迁来的老职工杨志刚,他很热心,告诉我:“有一块孔子遗像碑,立在四车间(机修车间)右边靠壁的地方,文化大革命砸了!”初听此言,我大失所望,再问他:“您亲眼看见砸毁了吗?”他回答:“那倒没有,我听别人说的。”于是我松了一口气。在他的引荐下,又找到老职工周炳坤,周很肯定地说:“没有砸,被人搬走藏起来了。”烟厂原厂长朱国桢回忆:“文化大革命初期,我进厂不久,当学徒,厂里派我砌忠字台,我看见有人背着洋镐,把石碑撬走了。”而烟厂当时负责挖防空洞的潘子勤却说:“石碑没有藏进防空洞,那么大一块石碑,要好几个人才抬得动,要是放进了防空洞,我应该清楚,但我没有一点印象。”当时四车间的技术员邓荣生说:“找不到了,已经砸毁了,我亲眼看见砸的,是文革初期‘破四旧’时砸毁了,用八磅大榔头砸的。”为证实邓的说法,我又问了朱国桢。朱有些生气地说:“我亲眼看见是被人撬走了嘛,我这么大年纪,还讲假话不成?”令我不好再往下问。找到群众所说的当时参与砸碑的一位周姓老职工,他已身体瘫痪,坐在轮椅上,说话含糊不清:“还在,埋进防空洞了。”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我如坠五里云雾。不止一个知情人对我说:“单靠你们文化部门的力量,恐怕是难以找到这块碑了!”这是什么意思?令人费解。
随着我在笔记本上记录采访的人员越来越多,孔子遗像碑在我的头脑里越来越清楚地凸现出来,而我心中的疑云也越来越浓重。文化大革命仅仅过去20多年,期间偌大一块孔子遗像碑居然会如烟云般消失得毫无踪迹可寻,实在令人不敢相信!但如何继续追寻下去,我也感到茫然。自我追寻孔子遗像碑以来,有数名重要知情人如崔老教师、陈老先生、何力等,已经谢世。随着时光流逝,孔子遗像碑的神秘失踪将会成为永久的谜。但我坚信,偌大的一块石碑,它绝不会凭空消失,即便被损毁,残石断块仍会存在。它现在一定是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等待我们去发掘。我真诚地希望,当时参与处理孔子遗像碑的人,抛弃疑虑,勇敢地站出来,揭示石碑的确切下落。是毁是存,都给郴州人民、郴州历史一个交待。无论如何,它毕竟是一段郴州文化、郴州历史的见证。而文化是需要传承,历史是不应该被遗忘的。
以上文字写于2001年4月21日并发表于《郴州日报》。
2007年底,我有幸调到市文物处工作。2011年8月26日上午,省群艺馆《艺术中国》杂志主编曹隽平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是长沙一个收藏家手里有郴州文庙孔子像的拓片。我闻讯大喜,当即乘高铁赶赴长沙,晚上在曹隽平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五一中路某小区一栋公寓8楼藏家王小夫家里,看到了他收藏的碑刻拓片。他介绍说:这张拓片是他十几年前在湘潭的古玩市场上淘到的。他曾经在郴州下湄桥化肥厂工作过,看见郴州的老东西,就有心收下了。我们展开拓片,平贴墙上,仔细观赏。拓片总体上保存还算完好,孔子像清晰完整,线条流畅,上有篆额:至圣遗像。左边有清顺治13年(1657)郴州知州邓源瀳所书碑文。不知是原碑关系还是拓片关系,碑文有些许文字模糊不清。我们当即拍照存档。回来后,对拓片进行认真释读,又查阅了相关资料,终于弄清了郴州文庙孔子遗像碑的原貌。原碑高2.36米,宽1.06米,厚0.18米;孔子像身高1.60米,丹眼圆鼻,双目炯炯有神,厚唇大耳,颧额微凸,额头上有三道皱纹,络腮长须,头戴披肩软巾,身着拖地长袍,抚掌胸前,袖口无纹饰,身后悬一剑柄,绅带前端缀有一朵向阳花,四角配以卷草纹,脚蹬云纹鞋,其画像与《芥子园画谱》里的孔子像有较大差别。
据《嘉庆郴州总志》名宦志载:邓源瀳,字宗源,江南贡生,顺治丙申知郴州。持己廉洁,驭众宽和,暇即吟咏不辍,人称“风雅太守”。
邓源瀳所撰碑文,记录了郴州文庙孔子碑的来历,原文如下:
先圣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万世帝王之师也。前代允名臣议,国子乡学俱奉木主。惟阙里有圣像,盖圣人之居,固宜因其形,容俎豆之尔。楚之黄梅邑庠,独有石刻造像,瀳 宰县时,厥像来得甚奇:北至县治五里,旧有桥,石覆其上,为风雨尘泥者不知几何年,人皆未之察也。偶有良骥经此,跪弗前。乘者曰:“必有神物。”亟扶石以水拭之,则上篆至圣遗像,旁书吴道子笔。移石归而奉之学宫安寝,蒇之未果。自是南任郴郡,郡之司训武陵胡虞孙经黄梅来,捧是像于瀳,听对之间,适遂初心。欣然曰:“圣人之道南矣。”爰鸠工勒之石以永其传。夫郴之山水秀峙,人文素会,鼎新在日,接圣人灵气,峥冠剑佩,有不应运兴起者乎?郡之教其自兹振焉。是为记。
大清顺治拾叁年岁次丙申孟夏月吉旦
奉直大夫治郴州事邓源瀳 同知孔东周 判官薛兆潜 吏目王兴邦 儒学学正江陵许师劭 训导武陵胡虞孙
从碑文内容得知,郴州文庙的孔子碑是邓源瀳于清顺治丙申(1656)年任郴州知州时,依湖北黄梅县文庙的孔子碑复制的。经与黄梅县博物馆联系,得知邓源瀳为辽源人,顺治十一年(1653)任黄梅县令。而黄梅县原有吴道子两幅名画,除文庙的孔子画像外,还有一副六祖血脉图,可惜原物均未保留下来。
鲜为人知的是,邓源瀳复制孔子碑,是利用了文庙忠爱祠里一块明代旧碑。这块碑是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郴州乡绅为祭奠禁矿而积劳病逝的知州赵公申所立的。碑名:《郴州太守稷山赵公申闭矿冶、崇祀忠爱祠碑记》,碑文由郴州著名学子袁子让撰写。邓源瀳将这块碑的背面磨平,然后复制出孔子碑。
至此,郴州文庙孔子遗像碑的来龙去脉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眉目,一段尘封的历史文化之谜就此揭开。我对此关注30余年,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现在终于追寻到这么一个虽然不尽圆满、但实属不易的结果,心中非常高兴。自然还得感谢曹隽平老师,感谢收藏家王小夫。我当即决定将其编入《郴州金石录》,以期长久保存,并希望在适当的时候,能够复制这块孔子遗像碑。而关于孔子遗像原碑,我还会继续追寻,相信在追寻的过程中,还会了解到它更多的背后的故事。
2012年7月20日记于《郴州金石录》出版之时
- 上一篇:央视《走遍中国·郴州》节目拍摄
- 下一篇:赵子龙计取桂阳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