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忠中篇小说:孤坟
一
那一年,虽说全球升温,气候变暖,可是那场辞旧迎新的雪,就象春天的燕子,准时来到了偏僻的鹧鸪坑。
老狗贴好对联,嘴里叼着短烟筒,站在大门口,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想起瑞雪兆丰年的话,栗色的脸上泛起笑涟漪,禁不住笑出声来。嘿嘿,你看怪也不怪,去年,跟彩莲两公婆,盼望猫古回家过年,眼珠子都望穿了,却不见他的影子。今年就这样巧,前一天夜里赶回来,第二天早晨就落雪了。回来的,还不光是猫古一个人,还带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回家哩!这鬼崽子也是,和人家装好了窑,肚子都这么大了,就差没领回那结婚的红本本了。明明是老婆呗,还女朋友咧!猫古说,女朋友是四川人,姓姜,唤作晓萍,很可能是姜子牙的后代子孙。他们是在电子厂打工认识的。我崽吔,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分啊!明年,我姓赵的家里,定然是双喜临门人财两旺哟!
暮色渐浓,鞭炮声声。鹧鸪坑沉浸在一片过年的欢乐氛围里。老狗在大门口摆上鸡鸭鱼肉和酒饭,点燃香烛,焚化纸钱,鸣放鞭炮,祭祀神灵。接着,祭灶君。然后,将祭品端到饭屋,在桌上摆了九大缽子菜,有鸡鸭鱼肉和油豆腐、鸡蛋绒、腐竹、长命菜。老狗摆好碗筷,斟上酒,继而虔诚地唤已故先人来吃团年饭,自曾祖以下几代的先人都唤齐了。稍待片刻,又将碗里的酒倒回锡制的酒壶里,转脸笑眯眯地招呼全家老小坐拢来吃团年饭。
晓萍的到来,老狗家的团年饭,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丰盛。饭桌上的九个菜由汤碗改用缽子,缽子堆得象小山。酒,也是猫古的母亲酿制的九年桂花陈酒,点滴沾唇,满口醇香。晓萍初来乍到,不晓得鹧鸪坑的风土人情,事无巨细,都把猫古推在前面,自己就暗暗看着,看懂后再做,生怕闹出笑话来。
没等老狗安排座次,晓萍朝猫古使了个眼色。猫古心领神会,唤老狗坐首席。老狗笑着推让说:
“猫古,你大不懂礼啦!今天,这个位子应该是晓萍坐的。来,晓萍,你坐。你是我家新来的贵客。你们回来得迟了点,搞不赢手脚,本来是应该办十大碗,喊亲戚和村邻来陪陪,怠慢你啦!”
老狗的话,象阳春三月的阳光,暖融融。
“爸爸,我们是一家人了。一家之中,你和妈妈是长辈,坐首席当之无愧哩!”
晓萍的话,象金秋十月的蜂蜜,甜丝丝。
老狗在首席坐定后,晓萍又和猫古去扶她妈入座。彩莲一步抢到前席,在老狗的对面坐了下来。
晓萍笑着说:“妈妈,你和我爸爸一起坐首席吧!”
彩莲笑容可掬地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四人,各管一边,鸿福齐天!嘻嘻!”
“晓萍,就让你妈坐那边吧,你和家苗也各坐一边。四方得利,四季大发呗,哈哈!”老狗说着,笑成了一朵盛开的金丝菊。
四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很是融洽。晓萍见桌上摆着缽青菜煮红薯面,青菜的叶子连着柄没过刀,红薯面丝也是尺把长一条,心里觉得奇怪,就问猫古:
“家苗,这青菜和红薯面,是不是妈妈见我们回来了,一时高兴忘了切呀?”
“妈妈冤枉!”猫古忍不住笑着解释,“这叫长命菜,不能切短的。我们鹧鸪坑,每年的团年饭,这碗菜不能少,而且全家老小都得吃。”
“噢!”晓萍笑着点点头,举起筷子,亮开画眉嗓子说,“好好好,为了健康长寿,我们一起来吃长命菜吧!”
随着晓萍鸟鸣般的话声,全家老小一齐举筷,夹着青菜红薯面,仰着脸,扯长颈根,送进嘴,一边细嚼,一边笑,有滋有味。
吃过长命菜,猫古夹起一块鸡脑壳,放在老狗面前,笑着问晓萍:
“你晓得这东西叫什么吗?”
“叫鸡脑壳呗。”
“还有别的叫法吗?”
“不晓得。”
“我们鹧鸪坑有一种文雅的叫法,叫凤头。”猫古摆出一副说教的模样说,“这凤头呀,过年的时景,是用来敬重长辈和有身分的人的,给爸爸吃。喋,那鸡屁股也有个雅名,叫凤尾,同样也是用孝敬老人家和贵客的。你可不能嘴馋抢着吃了哟!”
“我才不会哩!”晓萍说着,夹起那块肥得流油的鸡屁股,放在彩莲碗里,甜甜地说,“妈妈,天大地大,不如娘大,吃了吧!”
老狗和彩莲受到如此敬重,心里感到格外欣慰。他们满面红光,神采焕发,不住地往晓萍和猫古碗里夹鸡腿和鸡翅膀,恭贺他们远走高飞鹏程万里等好话。猫古和晓萍相互使个眼色,双双站起,向两位老人家敬酒。老狗和彩莲又频频举杯回敬两位年轻人。如此这般,一来二去,把团年的欢乐气氛推到了极至。
这天晚上,老狗是最开心的一晚。一高兴酒就多喝了一点,话也就多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他说得很动情。他说,嗨,你们说,我今天能不欢喜吗?添丁进口,头等大喜事啊!猫古,打从你爷爷的爷爷那代以来,到你爹这一代,已经是四代单传啦。人哪,缺兄少弟,单枪匹马,放屁也没人家响哩,吃人亏啊!晓萍,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就象我的女孩子一般。猫古说,你们还没有办结婚手续,没关系,我们就是要人。你妈妈说,你肚里的孩子怀得高,扯得顶起,很可能是个有油壶嘴的。呃,你不要脸红,传宗接代,这是正古八经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这孩子,我们赵家人认账,你一定要生下来。我们鹧鸪坑,天高皇帝远,涧深林密,一脚踩着两省三县的地界,过去是游击队活动的好地方,现在是超生游击队的宝地,谁也奈何不得。再说,眼目前鹧鸪坑的人心不坏,计划生育的事,谁也不会搞谁的鬼。
彩莲笑着鼓了老狗一眼,对晓萍说:“看你爸爸,喝多了,尽说酒话。”
“我是多喝了点,可是酒醉心里明。”老狗说着,醉眼朦胧,摇晃着身子睡去了。
等到夜阑人静的时景,老狗忽然从床上跳将起来,拊掌大笑。彩莲拧他的脚筋,拧他的屁股,好不容易把他弄醒,问:
“你,这是怎么啦?”
“彩莲,我做了个好梦哩!”老狗说。
“什么好梦?”
“真是个有油壶嘴的!”
“但愿好梦成真呢。”
“是啊是啊!”
老狗说着,钻进被窝里,伸出两只有力的臂膀,将彩莲搂进怀里,在她的脸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二
过了元宵节,大概是正月二十五吧。
老狗象棵霜打蔫的秧苗,无精打采,坐在大门墩上,一筒接一筒地抽着旱烟。呛人的烟雾,在他的头顶上缭绕,渐渐飘散。一夜之间,他仿佛变得苍老了,布满愁云的脸上,黑沉沉的,似乎轻轻一弹,就会落下一阵泪雨。他抬眼看了坐在门墩上的彩莲一眼。彩莲抹着泪,也看了他一下,禁不住抽噎起来。他也想哭,可是没哭。哭,哭,哭有卵用!
老狗的算盘打错了。
鹧鸪坑,地处湘赣边界,是一个僻静的小山村,零零散散,住着七八户人家,也算个居民小组。东边跟江西一个县只有一坳相隔,南边与湖南邻县只是一涧之遥。近百年来,都是游击队活动频繁的地方。解放后,全球人口爆发的年代,这里变成了躲计划生育的天然屏障。又是超生游击队活动的理想场所。他们在边界的森林里搭棚子,或是在岩洞里住下来,白天和夜晚都有人轮流站岗放哨。抓计划生育的人马从江西那边来,超生游击队早已转移到了鹧鸪坑;从鹧鸪坑这边去,又神不知鬼不觉溜到江西地界的深山老林里,叫狗都寻不着。这让湘赣两地的计划生育专干伤透了脑筋。可是,计划生育是国策,不是乡里建起了国策楼么?专搞计划生育的。乡里党委书记和乡长,什么都不怕,就怕计生工作的一票否定,也是玩不得的勾刀鞘。时间一久,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书记乡长向鹧鸪坑方面暗示,只要上头抽查不露丑,下头平安无事。再说,鹧鸪坑只有七八户人家,山高路远,谁愿去忍受跋涉之苦。后来,鹧鸪坑,这个计划生育的老大难地方,变成了空白区。老狗分析,晓萍只要不去乡里惊动医生,把孩子生下来是毫无问题的。等孩子出生了,再和猫古去领结婚手续,同时把准生证拿到手,明年又生一胎,该有几多好哇!
世上由人算,天下无穷汉。谁晓得,今年来了个新党委书记,年纪二十五还不到,工作忒有魄力。往年,乡里的干部去县里这个会那个会,回到乡里还得开会,要到农历二月初二,过了麻雀节,才兴工到下面村组去走一走。今年,这个新书记,趁那些出外打工的劳力还没有离家,就组织了一场计划生育突击战役。昨天,刚吃过早晨饭,鹧鸪坑还雾茫茫的,十步之外看不清人影。新书记带着十多个乡里的干部,来到老狗的屋里。对于老狗来说,仿佛是突然降临的天兵天将,感到有些触手不及,说话也显得有些惊慌。他承认晓萍是自己的儿媳妇,猫古就说是女朋友。女朋友,为何把肚子弄大啦!书记说,非婚生子违法,必须去县计生服务站引掉。说着,就叫乡里计生专干陪着晓萍,要猫古携带着衣物和钱粮,一起踏上了去县城的茅草路。
老狗望着晓萍和猫古的身影,渐渐地消逝在浓重的山雾中,眼前一片漆黑……
鹧鸪坑的左邻右舍,见老狗两公婆气得痴痴呆呆,坐在大门口,默默不语,无心烧火弄饭和煮猪潲,饿得满屋鸡飞狗跳,猪栏里猪打门,牛棚里黄牛哞哞叫,心里感到很难过。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到老狗屋里,一边帮彩莲烧火煮饭、剁猪菜,一边好言相劝,要老狗两公婆想开点。不劝则已,一劝老狗竟象黄牛般嚎啕大哭起来,那噪声震动着四壁,令人心碎。
傍晚时景,山雾渐淡,对面竹林里传出来了竹鸡的叫声:
“快起来!快起来……”
“这天气沤了这么久,恐怕会放睛了,竹鸡都叫了。”人们评论着天气。
“汪汪,汪汪汪!”黄狗警醒地望着雾霭笼罩的山埂吠了几声。随着雾气的变淡,朦朦胧胧,看见那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黄狗止住吠声,箭也似的朝人影跑了去。
“瞧,那不是猫古和晓萍吗!”一人年轻的嫂子,望着那两个人影说。
“是啊,真的是他们哩!”观音婆婆高兴地朝屋里喊,“老狗叔,彩莲婶子,猫古他们两公婆回来啦!”
观音婆婆本姓蔡,各唤凤珠,是个菩萨心肠的人,鹧鸪坑的老接生婆。她晓得一副奶痨药,医细伢子的疳积有奇效。尤其是她那副祖传暖宫安胎草药,治好了很多女人的不育症,得了一面“送子观音”的锦旗,后来鹧鸪坑人很少呼其真名,而叫她观音婆婆了。听到她在门外喊,屋子里的人都跟着老狗两公婆跑了出来。见猫古和晓萍跟着家中大黄狗,抱着个宝宝,眉开眼笑地来到了坪子里,大家都看傻了眼,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狗两公婆抹着泪,惊喜地笑着问:“猫古,晓萍,你…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是啊,你们是怎么回来的呢,还把宝宝也救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好奇地问。
“嗨呀,说起来可真是传奇故事哩!”猫古给大家分发了烟和纸包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他们昨天的传奇故事。
原来,他们昨天中午被计划生育工作队送进了县计生服务站,反正是死狗难避开水烫,不抱任何希望了,交钱,办手续,订好床位,拿掉孩子。医生正要给晓萍打催生针的时景,晓萍顿觉下肚胀要去解小便。医生就让她先去卫生间小便。谁知晓萍一去就半个钟头没回房里,猫古和医生急忙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传来了婴儿下地的哇哇叫声。晓萍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猫古一步抢上前去,脱下棉衣,把宝宝包好,抱在胸前,两眼盯着医生,好像怕医生抢走似的。计划生育工作队没办法,只得让他们接受罚款,把宝宝抱回家。
猫古讲完了他们的故事,大家都禁不住瞪大眼珠子,把舌头吐了出来。老狗从猫古手里接过宝宝,和彩莲偷偷扒开宝宝胯下眇了一下,笑着对大家说:
“还是叫化子哩!”
“噢,这一炮真中!”大家说。
“老狗叔,这宝宝命大呀,将来不当皇帝也会做宰相咧!”观音婆婆笑眯着眼。
“是啊,将来鹧鸪坑出了中央主席,我们也跟着上北京去,扫地也行!”大家脸上洋溢着一种异样的光泽。
“观音婆婆,托你老人家的福,就给宝宝取个名字吧!”老狗两公婆这样请求说。
“我看……”观音婆婆默了默神,眼睛豁然一亮,“我看,就叫捡宝,怎么样?”
“捡宝,这个名字好得紧!我的捡宝吔,快快长大,上北京,当主席,啊?”老狗说着,在宝宝的小鸡鸡上啵了一下。
“哇!呜哇!”宝宝哭了起来,要换尿布了。
“哈哈哈……”
屋子里,爆发起一阵笑声
三
捡宝出世的第三天,老狗家的亲戚朋友和村邻,提着鸡蛋和宝宝衣物,来给捡宝打三朝。打三朝一般都是女人的事,来的是女客。她们穿戴很光鲜,个个精神焕发,嘻嘻哈哈,璻一群喜鹊拥进老狗屋里,恭贺他家的异璋之喜。老?双手接着大家的篮子,还有写着“汤敬”或是“璋敬”的红色,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托福托福。观音婆婆是双重身份的客人,一是来恭贺老狗做了爷爷,二是受老狗邀请,来给捡宝洗三朝。本来洗三朝是接生人员的工作职责,因为捡宝的情况特殊,也就请观音婆婆来代劳了。
洗三朝,尤其是鹧鸪坑人洗三朝,字眼不少,不是尽人皆知,有必要向读者诸君说说清楚。
什么叫洗三朝呢?
鹧鸪坑人的孩子,从母亲的肚子生下来时景,是不会用水洗的,接生婆只用卫生纸揩干净宝宝身上的脏物,就用布片和大人的旧衣衫包裹好,要等到第三天早晨,才开始洗人生第一个澡,这就是洗三朝。
洗三朝很有讲究。首先是洗三朝这盆水有讲究,必须是暖水。什么是暖水?就是用老姜苗、石菖蒲、健骨枫、半枫荷、枫树球烧的药开水。其次,洗三朝的时景,要取一只石头和三片桥木片,置于暖水中。石头,洗完三朝后置于床脚旁,谓之胆石,意即宝宝将来胆大。三片桥木片,意即宝宝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易养成人。三是洗三朝自有规矩,这规矩非老接生婆莫属。
早晨,山雾悄悄消散了。太阳从山坳上跳了出来。鹧鸪坑的上空,浮起几抹淡蓝的烟霭。老狗烧好了暖水,叫彩莲提到晓萍的房里,又去拿脚盆。刚把脚盆放下,还来不及把暖水舀到脚盆里,门外有人在喊:
“彩莲嫂,你家里的牛打园啰!”
“听见了……猫古他爹,牛打我们的菜园啦,你打飞脚看看!”彩莲在屋里喊。
“噢!”老狗应着,一转身朝屋外跑去。
洗三朝了。观音婆婆伸手在脚盆里试试暖水的温度,将捡宝接过来,放在脚盆里,一边洗头一边笑着说:
“怪不得这么命大,大家看,生得天庭饱满,方面大耳,一副当官的相!”
“是啊,看他的手指又尖又长,又眉目秀的,肯定是个文官!”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女人,以羡慕的眼光望着捡宝的奶奶说:
“彩莲嫂,你家的祖坟真管事!”
“托大家的福哩!”彩莲一边在床上挑选宝宝衫,一边笑着说。
观音婆婆从头到脚,细心给捡宝洗过一遍之后,从脚盆里捞起一只拳头大的石头,在捡宝胸前轻轻滚了三下,笑着对捡宝说:“记着,这是你的胆啊,胆大有官做哩!”然后,把石头放回脚盆里,手脚利索地给捡宝穿戴得漂漂亮亮,交给彩莲说:“奶奶抱啊?”接着又恭贺长命富贵,易养成人。
太阳升起一竿高了。彩莲笑嘻嘻地抱着捡宝,头戴个粽叶烂斗篷,从屋里来到了门口的晒坪上。观音婆婆左手端把水瓜勺,右手拿个芒锤,跟在彩莲后面,笃笃笃,敲了三下,朝天喊道:
“狗——咬岩鹰啊!芒锤响嘀笃,金银财宝,堆满屋啊!”
“笃笃笃!”观音婆婆又敲了三下,扯着嗓子又唱道:“芒锤响叮铛吔,金银财宝堆满仓呀!”
如此反复敲打吟唱,绕晒坪走了一圈,回到屋里,猫古手脚勤快,把洗过三朝的房里打扫着干干净净了。彩莲将捡宝递给晓萍,自己就跑到灶屋里去煖酒了。她还要办十大碗的酒席答谢客人哩。
彩莲跟左邻右舍相处很好,就象姐妹兄弟一般,家里有红白喜事,只要一晓得,就会放下自己工夫,围前来帮忙。彩莲作奶奶了,嫂子们都来了,帮着炒拜莲花生,用红纸贴染红鸡蛋,磨豆腐,做糍粑,杀鸡,洗菜……看着什么就做什么,说说笑笑,充满着一种喜庆祥和的气氛。这里的天下,是女人的。
过了两筒烟久,老狗拿着斧头和钩刀,从菜园里回来了。他的脚刚踏进门限,彩莲就关心地问:
“是谁的牛打园?”
“谁的牛,”老狗放下斧头钩刀说“我们那条牛牯,带着几条牛婆进去,把园门都推倒了,这条老虎拖的!”
“那几块桂阳白都吃啦?”彩莲问。
“刚刚进去,没吃几蔸。”老狗在屋里检查了一遍,问彩莲,“我捡来给捡宝洗三朝的那个石头,你看见吗?”
“看见,是我亲手放在脚盆里的。”彩莲说。
“放到床脚下去了没有?”老狗问。
“不晓得。我和观音婆婆从晒坪赶岩鹰回去的时景,猫古就把洗过三朝的水倒了,将房里扫干净了。”彩莲答。
“猫古!”老狗转眼朝房里喊。
“什么事?”猫古从房里跑了出来。
“那个洗三朝的石头,放在床脚下了吗?”
“没有啊!”
“放哪去啦?”
“丢啦。”
“丢在哪?”
“门口涧里。”
“你呀!”
老狗的脸顿时扯了下来,猛一转身咚呼地朝门外走去。
门前是一条小山涧,茅生草长,涧边爬满了金樱子和鑫刚刺。老狗扒开荆棘,钻进涧里,又在岸边的草丛里寻找,没有找着那个石头。老狗记得是个拳头大的金色黄眼石,光洁润泽,还有个虎头图案,煞是好看。这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胆石啊!俗话说,胆大有官做。一个人,没了胆,还有什么卵用。老狗想到这里,硬是抽开脑壳也出不赢气,气冲冲地回到屋里,瞪了彩莲一眼,骂道:
“你硬是个猪!”
周围的人,看着老狗两公婆,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然而,老狗的心里,却一直留下了一个阴影。
四
女人生了小孩坐月子,鹧鸪坑人称为做月婆。
做月婆,有讲究。女人生了小孩,气血较虚,急需补身子,可是太补不行,太凉不行,温补为宜。就说喝鸡汤和蛋汤吧,太浓了,母体的奶水干,孩子没奶吃,都要清淡。做月婆的时景,产妇最怕风,所以必须用帻包脑壳,月婆不包帻,老来脑壳风习习。又说月婆下冷水,老来风湿痛得你眼发黑。做月婆,就象护花,稍不注意,老来就身体出毛病。彩莲,就是生猫古的时景,砸锅炼钢铁,全民吃食堂,没有做好月婆,现在脑壳痛,还落得个子宫下垂,喊得应哩。当时不注意——不过没这种条件——如今半条命,病不离身,就后悔迟了。
晓萍做月婆,猫古把一切交给爹娘,自己提起脚又回到广东去打工了。老狗觉得儿媳妇的房里,做公公的总是个忌讳,不便进去,何况是做月婆呢。所以侍奉儿媳妇的事,自然落到了彩莲的肩膀上。老狗见老婆实在忙不过来,就尽力将妇道人的家务事揽下,挑水,搂柴,摘猪菜,挖土挑粪,点茄辣椒,育红薯秧。鹧鸪坑人都说老狗象个妇道人,粗粗嫩嫩,算得一把好手。老狗笑得象朵金丝菊,说横竖田里的工夫还不紧,坐在屋里也没味道。
彩莲到底是过来人,最晓得痛惜儿媳妇,对晓萍这一个月的月婆生活,可谓百般小心,料理备至。打从晓萍抱着捡宝从县里回来,彩莲就抱着捡宝,跟晓萍睡一铺床,晚上宝宝的屎尿,都是彩莲照管。晓萍的任务,就是给宝宝喂奶。彩莲给晓萍吃了通草蒸猪脚,奶水奇好,吃得捡宝胖嘟嘟的,很快就脱了黄钱,变得红桃花色。晓萍刚生下捡宝没几天,彩莲杀了一只公鸡给她吃,消除了宫内的淤血,饭量也日渐增加。晓萍一连吃下三满碗饭,笑着对彩莲说:
“妈,我真能吃!”
“吃得就好!”彩莲高兴地说。
“我看,还是妈妈的月婆菜炒得好咧!”晓萍夸奖彩莲。
说起月婆菜,的确不容易做。鹧鸪坑人有鹧鸪坑人的讲究。一代传一代,他们改变不了那种习俗。他们认为,女人做月婆必须忌口,不能犯生冷酸辣东西,象白菜萝卜茄子辣椒红薯南瓜芋头笋类,甚至鹅鸭都不能吃。月婆自有月婆菜,即咸鸡蛋、腌菜干、豆腐干、油豆腐、腊肉火腿和鸡,可加少量的寿薯。一言以蔽之,以干菜为主。一个月整整的干菜啊,要是油少了还便结,受得了吗?女人都深有体会。彩莲为了让晓萍吃好,可花了一番心血,把月婆菜改做咸菜汤,一餐一个花样,配着干菜下饭,吃得晓萍眉开眼笑,赞不绝口。
晓萍做月婆时的时景,彩莲把她视若女皇,丝毫不敢怠慢。她怕晓萍做月婆吹风受寒气,凡事不让她出房门。每天早晨,彩莲总是把洗脸水端到床前,等晓萍洗过脸,又亲自用帻为她包好头。晚上,彩莲又为她提来了洗澡水,让她洗半澡。晓萍要大小便了,彩莲说,屙在尿桶里吧,我给你倒到茅厕里去。晓萍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就说这样不好,太对不起妈妈了。彩莲说没关系,我们女人的事,只有我们女人晓得,我是过来人,我晓得做女人的苦楚。说着,彩莲把捡宝抱到晓萍怀里,让她喂奶,自己便搂着晓萍换洗的衣服朝房外走,刚到房门口,又折转来问晓萍的短裤在哪里。晓萍红着脸说,妈,我自己洗好啦!彩莲说,崽吔,你不能下冷水,将来会风痛的。晓萍说,这么多血,脏兮兮的,要老人家去洗,雷公会打的。你现在是做月婆呀,晓得啵?做婆婆的有些生气了。晓萍才热泪盈眶的把换洗的短裤拿出来,颤抖着声音说,妈,我来世都要来孝敬你老人家呢。
月满了。晓萍的月婆做过了。
彩莲掉了一身肉,颧骨耸高了许多,眼圈都黑黑的。晓萍见自己却养得胖胖的,又白又嫩,心里酸酸的,对彩莲说:
“妈,我真把你累坏了。”
“崽吔,只要你身体好,我就喜欢!”彩莲看着发胖的晓萍,笑了。
鹧鸪坑的女人们,见彩莲瘦了许多,也劝她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彩莲望着自己怀里的宝贝孙子,心里说:
“我累死累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开心宝吗?”
五
鹧鸪坑有的是森林、峰峦、溪涧、土屋和茅草路,说是山青水秀、鸟语花香,一点也不过分。可是没有小洋楼,没有电视,没有电话,连机耕路也没有,只有一个冲击式的水电站,平常缺水停电。这里,不是打工族最终归宿的地方。晓萍从四川的边远山区去广东打工,认识猫古,是因为都想挣很多很多的钱,将来买洋房楼,住在城市里。共同的愿望和语言,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捡宝出世才三个多月,猫古从广东寄来一封信,说是他那个工厂急需晓萍原来那个工种的技术工,工资从优,要晓萍给捡宝断奶,火速赶去上班。老狗和彩莲听说猫古来信的内容,心里很不高兴,心里很不高兴,说猫古那里景吃了三岁半奶,按理说细伢子最少也要吃够一岁,怎么就只吃三个多月的人奶呢?这会影响细伢子的气力啊!但转念一想,猫古在信上说的也没错,尽快和晓萍在外面挣钱,买房子,将来到城市去求发达是对的。蹲田墈下,跟蛤蟆打交道,有什么卵出息。再说,晓萍去打工了,他们会寄钱回来,就让捡宝吃牛奶吧。反正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做爹娘的只得由他们。于是,就笑着对晓萍说:
“晓萍,你做过月婆没几个月,在外面要注意身子!”
“爸,妈,你们放心。晓萍体贴地说,就是捡宝在屋里,要辛苦你们啦!”
“这个你放心!”彩莲说。
“嗯。”晓萍的眼睛湿润了。
晓萍动身去广东那天,老狗两公婆背着捡宝送了一程。到了山坳上,晓萍在捡宝的嫩脸蛋上亲了一下,含着眼泪,毅然朝山那边走了去,渐渐地,渐渐地,消逝在山雾中……
晓萍走了以后,老狗和彩莲两公婆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刚走那几天晚上,捡宝离开了晓萍的奶头,吃牛奶总觉得不是滋味,喝了两口就推开奶瓶嘴,哇哇直哭,哭得累了,才勉强衔着瓶嘴,渐渐入睡。第二天早晨,两公婆爬起床来,象两头火眼猪,眼睛红红的。
老狗和彩莲带着捡宝,睡在一铺新凉床上,比当年带着吃奶的猫古更艰难。如今彩莲当奶奶了,孙子要吃奶,在奶奶的胸前拱动,奶奶只好叫爷爷起床去泡奶粉。加上倒霉的小电站又坏了,发不起电,得点竹片和煤油灯,烦死人。深更半夜,捡宝在床上屙了尿,或是屙了屎,彩莲说不要动,老狗嘴里虽然嘀咕,责怪彩莲睡得死,可是两只脚还是乖乖地缩着不敢乱动。其实,彩莲睡死,也难怪。清明节一过,布谷鸟声声催人急。老狗在秧田里一下种,就要动手做春工了。挖田墭堰,打田墈,搭田墭,耕田耙田,莳田 田里的一切工夫全靠老狗一双手。彩莲白天背着三个多月宝贝孙子,即要管好菜园里的茄子、辣椒、豆角、黄瓜好多的蔬菜,还要提个猪菜篓,到田野上和山涧边摘猪菜。回到屋里,把捡宝放在摇篮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哄着他玩。晚上,还要煮好一锅猪潲才能上床睡觉,是头牛,耕了两天田也还得歇个牛工,是条狗,也有闭眼歇歇的时景,彩莲怎么睡得不死呢。老狗想起这些,肚里的火熄灭了,只得跟彩莲一起忍受着屎床尿席的折磨。种田的人,三斤泥干,带嫩人的人,三斤屎干,难免呢。
芒种到了,鹧鸪坑开始莳田了。俗话说,莳田割禾,衔饭担箩。就是说,插秧和收稻子两季的工夫最紧,为了赶季节,饭还在喉咙里就拿着工具出门做事了。加上鹧鸪坑山高水冷滂泥田多,田里的工夫,比其他的地方不同。这种滂泥田,有的地方叫芙蓉田,田面上一层锈铁般的工水,象一片红芙蓉铺在那里,你踩到田里去,那米汤般的泥浆就涌出来,齐你的大腿深。耕田的时景,牛用鼻子一闻就向后转,不敢去,得用耙泥草刮挖转来,耙烂耙平才能插下秧苗去。再说,鹧鸪坑莳田莳不得白水秧。你把没有粘肥的白水秧插到田里,十天半个月都换不了要,所以,先得把秧苗从秧田里扯起来,把泥洗涤干净,扎成一个个塔型的秧捆,然后在秧要上粘着拌有牛骨粉或过磷酸钙的泥浆,鹧鸪坑人叫粘秧,最后把秧苗分插到水田里去。
莳田,对于鹧鸪坑一带的人来说,是一门技术。千坵万坵田,坵坵田的形状各异。你插下去的秧苗要有横行直行和斜行,因田形的不同而不同。有的田形奇奇怪怪,你必须插得秧行笔直,挨弯射角,不偏不倚。他们把那些高明的插法,称之为穿牛鼻,金线吊葫芦,八仙过海。有的莳田师傅插秧,不但是插得好,而且插得快,眼见得他插秧的右手如鸡啄米,一个下马桩蹲下去,转眼田里一片嫩绿,还有的左右手都能插。鹧鸪坑人把莳田视为一件乐事。过去有句俗语,细伢盼过年,大人望莳田。因为到了莳田的时景,家家户户都要大办酒筵,请人莳田,每天必定吃四餐,更重要的是他们展示插秧技能的季节。
这一年莳田,老狗和彩莲是最累的一年。虽说猫古他们寄了钱回来请人。可是,鹧鸪坑的壮男壮女都出门打工去了,谁家里的劳力都紧张,请来的都是外地的莳田客,对老狗家的责任田分布情况不熟悉,同时对秧田里的品种也生疏。什么事都要老狗亲自到场说清楚才放心,就这样跳上跳下,跑一天下来,浑身象骨头散了似的。彩莲呢,就更不用说了。背着捡宝,单独一人煮茶做饭,晚上还要办餐酒席,还有牛猪鸡鸭要吃呢,简直是摸鼻子的工夫都没有。夜里,大家都睡了,老狗和彩莲还要剁猪菜,煮好猪潲,给捡宝喂牛奶,抱他屙屎尿,等到想眯一下眼睛的时景,鸡啼了,又要爬起来烧火煮早饭了。通过几天几夜苦熬,田里绿了。然而,老狗和彩莲又黑又瘦了,捡宝好像也没那么胖了。
彩莲说,田莳完了,该歇歇了。
老狗说,歇,能歇吗?赶在这几天土里还湿,要把红薯插下去,天旱了土也会荒掉。再说,眨眼田里又会要杀虫、耘田、扯草、糊田墭上的豆子,做不赢啊!
彩莲想想也是,背着捡宝,提个猪菜篓,不声不响的朝菜园里去了。
六
转眼捡宝就吃四餐的饭了。要是在城市,早进幼儿园了。
然而,捡宝生在山沟里,却只能天天跟泥沙和树林打交道,跟着鹧鸪坑的小朋友,在田野上,在树林里,在溪涧旁疯跑,整天没有落屋。老狗和彩莲生怕捡宝在外面饿肚子,就扯常在他的衣袋里塞满糖果和饼干。有时糖果和饼干没有了,衣袋里就代之以红薯片或野柿子干,反正衣袋里从来没有空的时候。每餐吃饭的时景,总要老狗两公婆扯起喉咙在门外喊半天,捡宝还不想回家。
捡宝回到屋里,老狗和彩莲象侍奉爷爷一样,忍情耐性,哄着给他洗手洗脸,舍不得骂他。然后,给他一口一口地喂饭。
说起给捡宝喂饭的事。老狗两公婆伤透了脑筋。捡宝刚满周岁的时景,彩莲给捡宝装了一小碗饭,把鸡蛋夹在碗里,拿双筷子,手把手教他自己扒饭吃。可是,捡宝不肯,扒了几下扒不进嘴,就把筷子丢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彩莲扬起巴掌作了个要打捡宝的手势,老狗就朝彩莲瞪了一下眼睛说,他有多大啦,要他自己扒饭,弄得叫哇哇的。于是接过碗来对捡宝说,乖宝宝,莫哭,莫哭,爷爷扒给宝宝吃,啊?捡宝接了两口饭,后来就总是衔在嘴里不嚼不咽。老狗笑着哄捡宝说,宝宝快吃,等刻子爷爷给你糖糖吃,好吗?捡宝就说我要糖糖,还是没把饭吃掉。打从那回以后,彩莲没提要捡宝自己扒饭的事了。她只得忍情耐性,坚持给捡宝喂饭。捡宝呢,越发得意起来,把饭衔在嘴里无动于衷。彩莲把碗伸到他嘴唇边,他把脸都歪到另一边去。开初,彩莲以为是菜不合捡宝的口味,于是,就到山上去挖百合、竹篙薯,到墟镇去买来鸭肫子和猪腰子,还是无济于事。
更让老狗两公婆伤脑筋的,还是捡宝学会走路的时景。他们餐餐吃饭就是端碗饭,跟在捡宝的后面,捡宝嘴里衔着饭一摆一摆,走在前面象只小鸭子,摆了上屋场,又摆到下屋场去,一餐饭吃两点钟还喂不饱。左邻右舍见老狗两公婆从上屋跟到下屋,象看牛一般,有些看不惯了,就说这么大了还喂饭,饿他几餐,不怕他不吃。老狗两公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可就是没有这样做。不是他们不做,而是他们不忍心做。再说,人心隔肚皮,要是有人传到猫古和晓萍他们耳朵里,说爷爷和奶奶饿捡宝的饭,他们可要恨死哩!将来人老了,要靠他们养活了,怎么办?老狗两公婆也不敢这样做。慢慢的,慢慢的,爷爷和奶奶的鼻子被捡宝牵住了。喂饭的进修,捡宝不吃饱,等到爷爷和奶奶要去田土里做事了,就赖着要爷爷和奶奶给饼干。爷爷和奶奶又怕宝贝孙子饿着,只得依了小爷爷,尽量往他的衣袋里塞。
也许是爷爷和奶奶太宠爱孙子了,也许是捡宝生来不长肉,鹧鸪坑的细伢子,个个吃红薯南瓜,都长得胖乎乎的,红红润润,唯独捡宝就长成个瘦猴精,身上皮包骨头象捆干柴,快满四岁的人了,恐怕还不够三十斤重。老狗两公婆见自己的宝贝孙子长得不如人家的孩子,心里有些焦急和抱怨。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捡宝早已睡了。窗外,细雨沙沙,蛙声如鼓,偶尔传鹿子“呕呕”的叫声。老狗躺在床上,心里十分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独自一人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抽着闷烟。彩莲晓得老狗的脾气,转过身来,轻声细语地问:
“怎么啦?又睡不得?”
“你睡得?也不想想捡宝瘦成这个样子,硬是只猪!”老狗没好声气地掷出这么些言语,把彩莲的火点了起来。她说:
“捡宝瘦成这样子,难道怪得我吗?”
“都是你娇惯的,你看到别人的细伢子,一岁多就能自己扒饱饭,长得胖胖壮壮……”
“你说话要救自己的牙巴骨!”没等老狗说完,彩莲就接了腔,“我娇惯他,你就不娇他?就说扒饭的事吧,捡宝刚满周岁的时景,我就教他握筷子、夹菜、扒饭。他哭,你心痛,认为我这个做奶奶的厉害,就屙软壳蛋,亲自扒饭给他吃。吃饭的时景,他衔着饭边走边吃,我们在后面跟管牛一样,半天吃不饱,我给他吃零食,怕他饿了。你就没给他?带他到沙田墟去,买油糍粑,买饼干糖果,买梨桃果子。这怎么怪得我一个人呢?”
“唉!这……”老狗晓得自己理亏,右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擂了拳,唉声叹气地说,“你说,猫古他们两公婆回来,我们怎么来向他们交代哟!”
“是不是唤观音婆婆来看看,人家见多识广,也许会有主意的。”彩莲见老狗不敢凶了,火气消了,这样建议说。
“观音婆婆只晓得奶痨药,我们从来没少过捡宝的牛奶,而且又是高级奶粉,不至于带奶痨病。我看,还是带他去县人民医院找医师看看,看看是什么原因,多买些补药回来,给他补补身子,他只吃了他娘三个多月的奶呀!”老狗钻回被窝来,以商量的口气说。
“眼目前,田里急需农药化肥,这钱不会紧吗?”
“钱是紧点,可是人更要紧,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呗。”
“我们蹲在田墈下,想什么办法?”
“挖冬茅鼠。”
“行吗?”
“行!”
就这样,老狗和彩莲的枕上战火平息了。
没过多久,屋子里响起了他们的打鼾声,与窗外的雨声、蛙声汇成一支奇妙的山村小夜曲……
七
老狗挖冬茅鼠算得个老理手。他只要一出门,就没有空手过,多的一天能挖三四个,鹧鸪坑人看着都眼红。你扳手指算算,一个成年的冬茅老鼠,一般都有三斤左右,肥嘟嘟,毛茸茸,油光光,就象只银灰色的小猪崽,十分惹人欢喜。假如你提到墟镇去卖,外面来收购的生意人许多,每个至少要卖上十五块钱,不愁脱不得手。就按一天挖三个算,也有四十多块进腰包,不能说不是挣钱的一条好路子。不过眼红归眼红,你只要亲自去尝尝挖冬茅鼠的滋味,你就会心服口服,把我们的老狗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挖冬茅鼠这事,不要说城里人,就是山里人也不敢称理手。一般的山里人,只晓得冬茅鼠生活在冬茅深深的山里,每个月都要重新打洞换一回窝。月初的时景,洞江易挖,月尾洞深了,也就没几个人感兴趣了。再说,一年之中,只有夏季绿草茵茵的时景容易找到冬茅鼠的踪迹,因为暑天的太阳一晒,把冬茅鼠咬断的冬茅晒蔫了,站在山埂上一看就能发现。至于其他季节,有杂色草叶相间,五彩斑斓,难得辨视,很少有人问津了。老狗却不同,他一年四季都能挖到冬茅鼠,而且一去就是十二月挖蕨糍——靠得住。城里人,对于挖冬茅鼠来说,一概不知,只晓得餐馆的冬茅鼠肉嫩味美,不愧为一种美食。
诸位读者,闲话打住。我们不是亲自到鹧鸪坑去,领教领教一番,看看老狗挖冬茅鼠的精彩路数吧。
春天时景,刚吃过早晨饭,山雾渐渐变淡变亮了,周围的空气渐渐暖和起来。大概过了一筒烟工夫,雾散了,太阳从东边山坳上出现了。这是挖冬茅鼠的好天气。老狗嘴里衔着短烟筒(老狗的短烟筒是九寸十八节的竹子做成的,中间吊只廘角,比他的老婆还亲,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不是挂在腰带上,就是衔在嘴里叭在不停)。带着镢头、镰刮、钩刀和特制的黑布袋,独自一人朝翡翠般的竹林里走了去。山野上,挂着闪闪发亮的露珠。火红杜鹃花,洁白的枙子花,银色的梞柴花,朝着老狗点头微笑;快乐的山画眉,相思的红嘴鸟,多情的竹鸡子,为老狗演奏着热情洋溢的迎宾曲。老狗走进竹林深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钻进来,洒在铺满竹叶的地上,斑驳陆离。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视着每要竹子,乍竹子上有没有冬茅鼠留下瓜子形的齿痕,从齿痕辨出活动的时间,寻找路线,又沿着路线寻找下去,你就会发现冬茅鼠寻食打过的洞,洞口堆着一堆推出来新鲜的泥。别急,这不是冬茅鼠住的洞,你还得继续寻找,必须找到那封了口的洞,才是它躲藏的地方,挖进去才能抓到冬茅鼠。冬茅鼠除了楠竹林,还喜欢到粽叶竹林里生活。如果在楠竹林里没有找到,老狗就会往山涧两岸的粽叶竹林去了,因为粽叶竹都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春天长出一两片巴掌大的新叶,如果冬茅鼠生活的地方,会有被咬死咬坏的粽叶竹,从竹叶的干枯和焦黄可以辨别出来。
夏天寻找冬茅鼠与春天不同。老狗挖冬茅鼠的目标转移到了冬茅茅山和黄茅岭上。他带着挖冬茅鼠的工具,首先,在山埂上巡视,头戴草帽,密切注视着山沟的冬茅山,那一指宽的长长的冬茅叶,在炎热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乍一看仿佛一湖波光粼粼的绿水,令人眼花缭乱。老狗的目光,在冬茅山的上上下下搜视了一遍(这是一般山里人的寻找办法),没有发现被太阳晒蔫的冬茅草,于是揉揉发涩的眼睛,点燃了一筒旱烟,一边抽一边转到了另一条山埂上,朝另一片冬茅山仔细观察。看着,看着,他终于发现绿波里泛起了一处不晚察觉的淡黄。那是冬茅鼠生活的地方,因为冬茅最喜欢吃甜甜的冬茅草根,草叶开始变黄了。
秋冬两季,冬茅草不是变黄,就已经干枯了,很难发现冬茅鼠的生活迹象。再说,秋季是收获的季节,要割稻子挖红薯,农家谁不累不赢。不过老狗忙里偷闲,在开镰之前和收镰以后的日子。秋天,老狗把视线从冬茅山移到了黄茅岭和竹林的边缘地带,他特别注意一种叫牛奶籽的灌木,因为你摘下它的叶和果子,就会渗出甜甜的奶汁来,冬茅鼠最喜欢吃它的枝叶。这是老狗一大发现,所以寻找冬茅鼠却比别人多条路子。冬季,霜雪大,牛奶籽落叶了,冬茅草干枯了。老狗又发现一条鲜为人知的路子,就是冬茅鼠冬天最喜欢吃苦草的草脑(这草在春夏嫩绿的时景,牛最喜欢吃)。于是,他的脚迹就延伸到树林里,注意力集中到那一丛丛的苦草上,无不凑效。
找到了冬茅鼠住的洞,只是成功了一半,就象钓鱼的人发现了鱼一样,到不到手还只是一个谜。为什么?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精彩的场面,怎么会晓得!还是耐心地去看看老狗挖冬茅鼠的形象吧。
这时景,老狗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矮小而结实,满脸胡茬,象个即将成熟的板栗求,爱穿青蓝两色的衣服。他在山林里钻来钻去,象赶山狗一般敏捷。请仔细看,老狗在一处相当隐蔽的冬茅草丛边观察片刻,找到冬茅鼠白天睡觉的地方了(冬茅鼠属鼠性,白天睡觉,夜晚四处活动)。他从腰间的刀鞘里,“哐啷”一声,取出一把钩刀,砍掉鼠洞周围的冬茅草和荆棘,然后在附近检查一下,看有逃跑的洞没有,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坐在地上抽烟运神憋劲。抽完烟,老狗让起身,把短烟筒朝腰间一揣,朝掌心上吐唾沫,搓搓手,提起镢头朝那冬茅草蔸挖去,没几下那个逃跑的暗洞露了出来,有碗口那么大。他顺着浅洞继续挖,就是个斗大的窝,窝里铺着新冬茅草和几片粽叶竹叶,旁边留着几粒手指粗大的粪便,有几只多得多蚊窝上飞舞。
“哼,窝里还有狗蚊,肯定在里面呢。”老狗自言自语的微微一笑。
冬茅鼠并不笨。这窝是它夜里寻食回来睡觉的,离地皮近,有个不容易发现的洞离窝不远,专供遇敌潜逃的设施。老狗挖掉窝,意味着先断了它的逃路,然后顺着窝边的浅洞,找到了通往深处的洞。这时,老狗憋足一股劲,向冬茅鼠发起了猛攻。他以挖矿人打窿道的方式,挥舞着镢头朝铜口深处挖了起来,狠挖了一阵工夫,接着用镰刮把泥土堆到外面。就这样挖出推,推了挖,反复操作,一口气干了两筒烟久,已经掘进三尺多深。忽然,发现洞口被冬茅鼠把泥土塞紧了。老狗深知里面的冬茅鼠被惊动了,正在往深处打洞。老狗浑身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可不敢轻易歇下,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他赶忙蹲下身子,用手在周围扒,选择较松的泥土地方扒了一尺多深,终于找到了洞口。他朝洞口深处控了一阵以后,用耳朵贴进洞口听了一下,听到冬茅鼠在里面轻微的响动。他晓得,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是跟冬茅鼠赛跑的时景了。于是,他在附近砍要竹子,削了一要短竹桩,很象山里人的扦担。这是最后一次发起总攻了。老狗掘进一段后,立即舞动着竹桩朝深处猛铲,猛撬,猛扒,由于洞的直径减小,进度加快了话多。老狗的头上和身上粘满了泥土,象一条浑身是泥的赶山狗,穷追猛赶。就这样,激战半个小时,冬茅鼠见到洞口的光线,缩在洞底不动了。他用竹桩往里面铲了一会,伸手将一个银灰色的冬茅鼠抓出来,站在山坡上,仿佛一个泥人,只见两只眼珠子骨碌碌转。然而,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笑了。
这年夏天,老狗除了田土工夫,就在山里挖冬茅鼠,把卖来的钱积攒起来,带捡宝去县人民医院检查,诊断的结果只有四个字:“消化不良。”老狗为捡宝买了几大包健胃消食药,还去保和堂买了不少儿童补品回来。
八
好象是那年初秋的时景,田里的稻穗已经勾头了,还没有黄,对,对,就是农家的狗发情那阵子。
一天早晨,太阳才晒到檐基上,老狗就割了一担牛草回来。他在牛棚门口,刚把牛草放下,屋子里就传来了捡宝的哭声和彩的叫骂声。
“你做了好事,你还哭,羞死人啦!”彩莲弄得锅铲叮噹响。
“我告诉爷爷,你这老狗婆骂我!”捡宝边哭边还嘴。
“你敢骂奶奶,我就打死你这鬼崽子!”
“老狗婆!老狗婆!”
捡宝的话音刚落,老狗满头大汗的正出现在灶屋门口,见彩莲举起一条拨炎棍,气得两眼鼓鼓的直喘粗气,就冷冷地问了一句:
“你发什么癫啦?”
“爷爷,他打我!”捡宝指着彩莲向狗告了一状。
“你这个妇道,真没意思!”老狗狠狠地瞪着彩莲,一步抢上去,夺过彩莲手里的拨火棍,用力朝地上一摔。
“我没有打他!我只是吓唬他一下!”彩莲辩解说。
“吓唬也不行,你不晓得我们的人没胆吗?这样会吓木的!”老狗固执地说。
“他木,他木?”彩莲不服气地说,“你可是还蒙在鼓里呢,你的宝贝孙子做的好事还没传到你的耳朵里!”
“什么事?”老狗问。
“今早晨,我在灶屋捞饭的时景(鹧鸪坑人将米放是锅里,煮至半熟,用笊箩捞起,滤过米汤,放到饭甑里,再蒸两筒烟工夫,米饭奇香可口),下屋里张大嫂跑进来告诉我,说捡宝昨天晌午去梨树垅钓蛤蟆,将她家的南京瓜崽用指掐烂,几乎毁光了,气得她真想大骂一场,后来晓得是捡宝掐的,只好今早晨来告诉我们,要我们教育教育。她在我们家里吃了一碗米汤粥,刚走不久。我听到捡宝做坏事,心里很难受,就把他从床上喊起来,开始他还不承认是他做的哩。于是,我气得举起巴掌吓唬他说,鬼崽子,你还小吗?都快要上学的孩子了。你看看别人,到了你这个年纪,要在家里照看弟弟妹妹啦!他就哭,还骂我是老狗婆哩!你说气不气人!”彩莲说着,朝捡宝盯了一眼。
捡宝歪着脸回望了一下,小嘴翘得高高的,玩他的小猴子。
“我看,你也太当真了。“老狗笑着说,”不就是几个南瓜崽吗?“
“嗨,你不晓得当时张大嫂那脸风,黑黑的真叫人受不了。”彩莲说。
“遭了她娘的拐孽,她能包管她家的细伢子不犯事?几个卵南瓜崽,老子还赔得起,赔给她!”老狗火了。
“她也没说要我们赔。”彩莲赔了个笑脸。
“就是嘛,跟一个屎都不晓得臭的人较量,没名堂!”老狗说着,端个脸盆去舀水洗脸,他一边擦脸,一边叮嘱彩莲:
“这种卵事,你以后不要理睬。”
“我也是没办法,人家找上门来了!”
“吃饭!”
“嗯。”
早饭后,各执其事。老狗去田里割田墈草,彩莲去土里翻红薯苗,捡宝就象一个自由快乐的小鸟,在鹧鸪坑满天飞。一会儿在田垅里钓蛤蟆,一会儿在溪涧边摘酒篓泡捉蝉儿,一会儿又跑到别人屋场里去捉迷藏,玩得开心百分百,有趣极了。
稻穗勾头的时景,蝉鸣声声,骄阳似火。捡宝在日头下玩腻了,手里拿只蝉儿,一路吚吚呀呀唱着无名歌,准备回家玩狗耕田。捡宝见到爷爷扬鞭使牛耕田有味,就要爷爷制了架小犁,用小牛轭套在家里的黄狗颈上,学着爷爷的模样耕田。家中黄狗居母性,长得浑身金黄,油光闪亮,格外听话。捡宝每回玩过狗耕田的游戏后,都高兴地捧着狗脸,得意地说,我的乖宝宝,真乖哟。黄狗懂事地伸出舌头来,在捡宝脸上舔几下。捡宝立即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塞在乖宝宝嘴里。乖宝宝摇出几下尾巴,快乐地离开。捡宝一蹦一跳地来到家门前的晒坪角上,却见一条黑油油的野狗在那棵花椒树旁跟乖宝宝亲热。野狗骚动十足,伸出舌头去舔乖宝宝的屁股,把乖宝宝的尾巴翘了起来。野狗好狡猾,趁势骑到乖宝宝背上,把一根红萝卜插进乖宝宝的屁股里去,继而转身下来,拖得乖宝宝嗷嗷叫。捡宝见乖宝宝可怜,恨死了那条野狗,随手拿条小木棍想赶走它。可是,那根红萝卜大厉害,闩在乖宝宝肚里扯不脱,野狗见捡宝要打,就拖着乖宝宝走,痛得乱叫,捡宝急了,这样不是会痛死我的乖宝宝吗?他丢下小木棍,站在晒坪里搔脑壳,忽然发现脚门口放着一把茅镰,藏在背后,走近野狗,乘其不备,“呼”的一声,直朝野狗的红萝卜砍将过去,红萝卜应声而断。野狗带着惨烈的叫声,嗷嗷的夹着尾巴,沿着对门那条小蛇似的山路,钻进茂密的树林不见了。黄狗却坐在脚门口,舔着屁股上留下的血淋淋的红萝卜。捡宝俨然一位得胜的将军,笑着对黄狗说:
“乖宝宝,让你受欺负啦!”
“唔——”黄狗故弄娇声。
“以后,谁敢欺负你,老子杀了他!”
“嘿嘿!你要杀谁啊?”
捡宝转脸一看,爷爷挑着一担田墈草和奶奶回来了,奶奶背着一篓红薯苗。他得意地走过前去喊了声爷爷和奶奶。老狗见捡宝手里拿着把茅镰,把草放在牛棚门口,笑着问:
“你拿把茅镰做什么?”
“报仇呗。”捡宝回答
“你报什么仇啊?”老狗笑了。
“那条野狗欺负我家黄狗宝宝,我把它那条红萝卜割了。”捡宝报告。
“羞死人咧!”彩莲在自己脸搔着羞捡宝。
老狗的心里,咯噔一下震动。
太阳落岭的时景,老狗还在门口的水沟里洗脚,晒坪上就有一个黑胖的女人等着他。这女人,穿着桃领秋装,蓄个男式女发,乍一看,就晓得是村长的老婆田桂花。此人管家理事很有一套,田里土里,屋内屋外都是一把好手,又会体贴别人的疾苦,村里人管她叫桂花嫂。老狗赶忙洗好脚,笑嘻嘻地说:
“桂花嫂,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来的?”
“老狗叔,不瞒你说,我是跟着狗的血迹找上来的。”田桂花不紧不慢,脸上还带微笑地说,“我家那条狗实在是太好了。在屋里守屋当得把好锁,它到了我家,我家就一直没强盗来偷过鸡;在山上赶山又是条好猎狗,它在山上咬到兔子和竹鸡,从来不会吃掉,总是衔回来见我们。今天,你们就这样忍心下手,把它那个割掉。狗发情走草,犯什么法啦?怎么要处死它呢?”
“桂花嫂,这事真对不起你们,是我那个不懂事的孙子做的。当时,我孙子说是条野狗,不晓得是你家的,没来向你们赔礼。”老狗点头哈腰地说。
“老狗叔,你这话说差了。谁家的狗还不是一样。俗话说,打狗欺主。本村本土,开门不见关门见,谁欺谁啊?”桂花嫂批评说。
“是是是,桂花嫂说的是。是我们没有教好捡宝,毁了你家一条这么好的狗。你说个数,我赔,我赔!”老狗说。
“本来一条狗算不得什么,赔不赔没什么要紧。不过你得花钱买个教训,就给一百块钱算了。”桂花嫂说。
“好,好,难为关照啦!”老狗说着从屋里拿出一百块零钱,交给桂花嫂。
“这就显得小气啰!”桂花嫂接过钱,笑了。
“不,不!桂花嫂走好!”老狗挥手送客。
送走桂花嫂以后,彩莲有些不乐意地对老狗说:
“瞧,你有多少老钱干来赔!”
老狗一听,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他鼓起颈根,握紧拳头,喷头口水骂了彩莲一句:
“你们妇道人懂个卵!”
九
捡宝也有很不开心的事,使他捶胸顿足,痛苦流涕。
那是捡宝读小学一年二期的时景,就是新年回校那天。老狗让捡宝穿着一身小公安新童装,为他背着书包,送他翻过一条山埂,穿过一条山涧,来到了金鸡小学——一所只有两个老师三十多个学生的简陋村小。老狗在捡宝的书包里塞上一包威化饼干,为他交过新学期的学杂费,就赶回家来做事了。捡宝来到他们教室里,就象一群归来的春燕,叽叽啾啾,蹦蹦跳跳,格外兴奋。一个长得象小胖猪的同学,指着身上的小军装,得意地说:
“嘻嘻,我就是喜欢穿解放军的衣服,当解放军哩!”
“喂,小猪,谁给你买的呀?”有几个同学以羡慕的眼光看着小胖猪。
“我妈妈呗!”小胖猪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妈妈对我可好哩!”
“你吹什么牛?我妈妈比你妈妈更好!”一个扎着牛角辫的小女孩嘟着小嘴说,“我妈妈给我买了一条红裙子,好漂亮,好漂亮,穿起来飘呀飘的,比仙女还要漂亮……”
“好啦,不要吵啦,谁都有个好妈妈,大家说是不是?”班长趁着同学们快乐的时景,助兴地问。
“是!”教室里同学们齐声回答。
“我们来唱支《世上只有妈妈好》,好吗?”班长问。
“好!”同学们乐了。
随着班长的发音,教室里响起了同学们整齐亢奋的歌声: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象块宝。
走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
歌声刚落,小胖猪又出场了。他在教室里一摆一摆的走着,一挥手说:
“我不仅是妈妈好,爸爸也好。去年过年的时景,我爸爸从深圳打工回来,给我买了一支好有味好有味的冲锋枪,跟解放军叔叔那种的一模一样,你只要把扳机一扣,嘟嘟嘟,嘟嘟嘟,还闪着火光咧。哼,我端起冲锋枪,杀!好威风啊!”
“我爸爸在北京打工回来,买了遥控坦克!”另一个男孩子说。
“我爸爸在上海打工回来,买了架直升飞机送给我哩!”
“我爸爸也回来了,给我买了挖掘机。”
“我爸爸也喜欢我。”
“喂!班长,如果有支歌颂爸爸的歌,那就好啊!”一个白净可爱的男同学突然奇想(他爸爸绝对喜欢他的),向班长提议。
“说得好。等我们当了音乐家的时候,一定要写一首歌颂爸爸的歌,象《世上只有妈妈好》一样,让它飞遍全世界!”班长笑着说。
“我也是这么想。”白净可爱的同学说。
“你们讲得太好啦!”那个牛角辫立即响应,“我将来一定要当个歌唱家,唱你们写的歌!”
“我也唱!”
“我也唱!”
这时,捡宝坐教室里却有些茫然。他尽量打开记忆的视屏,视屏上仍然是一片浓雾,并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影子。他不知道妈妈和爸爸长成什么样子,他们可爱不可爱。大家唱,没妈的孩子象棵草,被别人瞧不起,那么没爸的孩子象什么呢?象烂菜叶,象烂狗屎吗?我身上的小公安衣服和大盖帽,穿戴起来跟别人一样威风,可是,不是妈妈买的,再说我又没有爸爸买的任何礼物,连一只酸梨子也没有见过。在捡宝的面前,最鲜活的形象就只有矮小瘦削的姐姐,腰背微驼的爷爷,他渐渐对自己的来历怀疑起来,难道我是爷爷和奶奶在路上捡回来的吗?恐怕是这么一回事,不然我的名字为什么叫捡宝?不过,不一定。明明我爷爷送我报名入学的时景,校长问我爸爸的名字,爷爷说,乳名叫猫古,学名叫赵家苗。奇怪,为什么七八年来我没有见到爸爸?难道是爸爸死在外面,妈妈又改嫁了,爷爷和奶奶一直瞒着我吗?如果是这样,我就是一个孤儿呀!想到这里,捡宝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狂风恶浪卷到了一只孤岛上,除了爷爷和奶奶,已是别无亲人了。他的心乱极了,觉得自己璻是浮在半天云里,无依无托。要不是同学叫他,连放学排队了都不知道哩!
捡宝放学回家后,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他坐在大门口,等着爷爷和奶奶。爷爷和奶奶去围菜园了,等到烧夜火的时景才回来。
老狗放下斧头钩刀和榔头,见捡宝坐在门口闷闷不乐,以为是感冒了不舒服,就蹲在他面前,笑着问:
“我的乖宝宝,哪里不舒服啦?”
“……”捡宝不语。
老狗伸手去摸捡宝的脑门。捡宝拨开第狗粗糙的手,仍然无话。老狗急忙问道: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屋里一片沉寂。
“快说呀!”老狗的声音像女人一般温亲。
捡宝再也忍不住了,鼻子忽然一阵酸涩,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大声问道:
“我到底有没有爸爸和妈妈?!”
“乖宝宝,不说蠢话,谁说我们的捡宝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呢。”老狗伸手轻轻抚摸着捡宝的脑壳说。
“那我为什么没见他们回来过呢?”捡宝说起大人的话来。
“他们在广东打工,忙哩。”老狗说。
“我们班里的同学,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在外面打工,每年过年都会回家,还买了好多的礼物给他们呢!”捡宝抱怨地说。
“乖宝宝,你爸爸和妈妈跟他们不同。他们要在外面挣好多好多的钱,在城里买栋好漂亮好漂亮的房子,把我们接到城里去玩,让你到城里去读书,考大学,将来到北京去。北京,你晓得吗?就是过去皇帝住过的地方。现在邓小平主席就住在那里呢。”老狗说着,伸手去抱捡宝。
捡宝挣开老狗的手,固执地说:“不要你抱,我要爸爸和妈妈回来!”
“你爸爸和妈妈在好远的地方挣钱钱,不是过年放假,怎么有空回来呢?乖宝宝,听话,我们去吃饭,好吗?”老狗哄着说。
“你们不叫他们回来,我不吃饭,我就饿死在你们面前,书也不去读了!”
“好,好,我明天就去叫你爸爸和妈妈一起来,好吗?”
“真的?”
“真的!”
“骗我是小狗?”
“骗你是小狗!”
捡宝乐了,一头扑到老狗的怀里, 双手箍紧老狗的颈根,在那爬着几丝浅纹的脸上亲了一口,说:
“好爷爷!”
然而,老狗却微微皱起眉头,两座眉峰上浮起几抹淡淡的云。
十
月到中秋,格外的亮,格外的圆。银色的清辉笼罩着鹧鸪坑,显得十分静谧,朦朦胧胧,可见那峰峦、森林、小溪、梯田和屋场的影子。时而,清风徐徐,送来桂花和油茶花阵阵馨香,沁人心脾,令人心醉。
老狗屋门口的晒坪上,围坐着一堆男女老少。他们聚精会神,看着圈内的观音婆婆和一对打扮漂亮的青年男女请月光奶。那对男女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两人抬着一个筲箕,筲箕上整齐地摆着月饼、清茶、白米和苧蔴、玉镯、鑫簪等物,旁边点着香烛,青烟袅袅。观音婆婆净了手,虔诚的朝月亮烧了三张纸钱,叩头作揖,然后微微仰头,对月亮朗朗喝道:
“月光姐姐月郎当,
请你下来饮茶汤。
坐船来,找船钱,
坐轿来,找轿钱,
走路来,找茶钱。
这里有清茶三杯,月饼飘香,
苧蔴一束,白米三升,
金簪一对,玉镯一双。
你来就来,
不要门背站呆可,
我们有事要问你,
不要门背站一七。
…………”
观音婆婆唱过一遍,转过桃核般的老脸吩咐筲箕的人:
“如果你们觉得筲箕忽然重了,就喊啊!”
“晓得。”抬筲箕的人回答。
观音婆婆吩咐后,又唱了起来。那声调越唱越动听,越唱越热情。等到唱完第三遍的时景,抬筲箕的两位男女青年异口同声喊道:
“观音婆婆,这筲箕突然重了好多啦!”
周围的人眼睛豁然一下亮了许多,相互望了一眼,意思是说,月光姐姐来啦。
观音婆婆眯缝着眼睛,笑微策的对在场的人说:
“谁有佬要紧的事要问月光姐姐,现在可以开始啦!”
请月光姐姐,是鹧鸪坑一带的风俗习惯。每逢中秋佳节的夜晚,只要月朗星稀,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围拢到一个屋场的晒坪上去睛月光姐姐,向月光姐姐询问各自要紧的事情。有的问家运财运好不好,何方得利;有的问今年坤运动没动,何时可成伉俪;有的问远在他方的亲人,何时归来团聚;也有问诸事吉凶者。问的时景,先由问者将所问之事陈述一遍,然后再由观音婆婆转问月光姐姐,如果是,月光姐姐就“笃!笃!笃!”在筲箕上敲三下,问者就能听到三下响声,反之亦然,没有不灵验的。
过去请月光姐姐,都是老狗和彩莲两公婆,抱着孙子捡宝到别的屋场去。今年不同,猫古和晓萍去打工,一去就是八年没回来,老狗只见他们不定期寄点钱回家,就见不到人。更让老伤脑筋的,还是正月那次捡宝哭着闹着找爸爸和妈妈,要是出个事,如何了得!自从那次捡宝要找回爸爸和妈妈以来,老狗喊人替自己发过电报,猫古和晓萍答应中秋回来过节的,至今不见人影,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老婆清早起来就去把观音婆婆请到自己屋里,还告诉左邻右舍,今年中秋晚上来他家请月光姐姐。
老狗等大家问过月光姐姐,走近筲箕去笑着说:
“观音婆婆,我有件事也想问问。”
“问吧,什么事?”观音婆婆说。
“我家猫古两公婆,说了回来过中秋的,又怎么不见回来?我就想问一下月光姐姐,猫古他们在外吉凶如何?什么时候回来?他们的崽在梦里还哭着找爸爸妈妈呢!”老狗笑着说。
“噢!”观音婆婆笑了笑,转脸问月光姐姐,“请问月光姐姐,猫古和晓萍在外吉凶如何?是吉,就请笃三下。”
老狗和周围的左邻右舍,停止说笑,凝神恭听。俄顷,筲箕里传来了“笃!笃!笃!”三下响声。老狗放心地说:
“这就好,请再问一下,他们是不是要过年回来。”
观音婆婆如法询问月光姐姐,说猫古和晓萍过年必定会回来的。老狗和彩莲高兴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捡宝。捡宝高兴得跳起来说:
“哦——!我爸爸会回来过年,会买好多好多衣服和玩具回来哟!”
这晚,捡宝总算睡了个落心的觉。
第二天,捡宝放学回来,看到家里有两个陌生男女。男的女式男发,中等身材,夹克衫,三十左右年纪。他坐在一张竹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面是一个妖冶的三点式女人,正在勾魂一笑。女的男式女发,窈窕身姿,米色秋裙,二十七、八年纪,紧挨男的坐着,正在专心致志的玩电子游戏。他们听到脚门“哐啷”一声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屋里的山村小孩,满面灰尘,两注鼻涕在鼻孔里缩进伸出。这两个陌生人的出现使捡宝吃了一惊。他以惊惧和怀疑的目光看着陌生人,学着大人打了个响声,壮着胆子,礼貌地问:
“叔叔!阿姨!你们从哪来?找我爷爷吗?”
“我们找你爷爷,也找你呢。”陌生男女笑了起来。
“找我?找我干什么?”捡宝警觉地问。
“拴宝,我是你妈妈呀!”陌生女人有些心酸的喊着,又指着旁边的陌生男人,告诉捡宝,“这是你的爸爸,快喊爸爸,快喊啊!”
“不,不!你们都是骗——子——!”捡宝指着陌生男女大声说着,转身就朝门外跑。
刚跑出脚门口,捡宝看到老狗两公婆,一前一后,背着捆干柴回来了。他们满头大汗的在檐基下刚放下柴,捡宝就打飞脚去拉着老狗的手报告:
“爷爷!我们屋里来了两个骗子!”
“蠢崽,是你爸爸和妈妈!”彩莲一边挥袖揩汗,一边笑着说。
“你骗我,奶奶!”捡宝嘟着小嘴说。
“……”老狗没有笑,仿佛满肚心事似的也不说话。他带着捡宝走进屋里,坐在猫古和晓萍对面(原来他们回来的途中,因车辆事故,没有赶上中秋节,看得到拖到第二天的晌午才到家),对捡宝说:
“奶奶没有骗你,捡宝,他们的确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爷爷,你也骗我,你不是说爸爸和妈妈过年回来吗?”捡宝驳斥老狗。
“这……”老狗摇头。
这天晚上,无论老狗两公婆怎么解释,猫古两公婆如何亲近捡宝,捡宝都不愿开口喊爸爸和妈妈,使得家庭气氛极不和谐。
十一
事实证明,爷爷和奶奶的话没骗人。去年中秋后来到家里的那对陌生男女,是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捡宝这样想。因为去年过年的时景,爸爸和妈妈回来了,就是那两个陌生人,而且买了一套小军装,跟解放军叔叔穿的一样,还买了冲锋枪、坦克和奥特曼,又给爷爷一叠票子。爷爷好笨哟,只接了一点。他说,家里还对付得了,留着以后到城里买房子吧。要是给我,我就老虎吃蚱蜢——受大多收。嘻嘻,如今,班里的同学不再在我面前吹牛了,还常常给我的纸包糖和饼干什么的,买贿我。在班里,我就是个小司令,班长也要敬重我几分,不然,我的那些哥们就替我出气。
捡宝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长高,八九岁的人了,比讲台高不了多少。在班里要算最矮的,同学们笑他只有三堆牛屎这么高,每期都坐在教室的最前排。可是,他长得挺结实,手脚格外灵活,眼睛一眨一眨,喜欢斜眼看人,就象猴子一般,学校爬竿比赛数他第一。放学回家的路上,爬到树上去偷人家的枇杷、桃子,他总是打飞脚跑在最前头,抢先到树下,一纵身跳将起来,箍紧树干,攀着树枝,两脚一蹬,转眼就到了树梢上。他把果子摘下,塞满衣袋,又一个接一个往树底下丢。哥儿们在树底下仰起脸望着,一个接一个往手里接。如果在树上发现远处来了人,就哧溜哧溜爬下树来,说声快跑,哥儿们就跟着他,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哥儿们得了他的好,就叫他猴司令。司令,有趣,过瘾,他得意地应着,笑了。
这年上半年,捡宝他们班上换了个女老师,年轻漂亮,白皙脸,留着长长的黑发,仿佛一轮云中满月。她会唱歌,那歌声比画眉唱的还要好听;她会跳舞,寻腰肢扭得比春天的杨柳还要好看。据说,她是城里来的妹子,师范毕业后就来到了金鸡岭小学,由于没有靠山,一直没有调回城里去了。这个女老师,有个捡宝和他的哥儿们不喜欢的姓,姓严。因为她跟她的姓一样,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写字、做作业、背书,从来不马虎了事,又喜欢向家长告状。这个女老师,还有捡宝和他的哥儿们不喜欢的爱好,就是爱打扮。她本来就长得够漂亮了,就还往脸上抹粉,在身上洒些香水,不晓得她为什么有那么漂亮的衣服,一天换一身衣服,都是不打皱,散发出一股怪怪的香味。捡宝和他的哥儿都暗暗地叫她狐狸精。
全球升温,金鸡岭的夏天气温不比往常,已是热得象蒸笼了。树林里的知了烦躁地呼唤着,死急呀,死急死急呀!学校里那株梧桐树的叶子都显得精神萎靡不振,几点爱唱歌小鸟,躲在树叶底下不想出来。
早上的第一节语言课(当地村级小学,教师一般都是包班),严老师身穿一条洁白的裙子,随着一阵喷香的轻风,飘然来到了教室。她身着淡绿色的短袖衬衣,两只玉臂露出来,散发一股清香。她在讲台上,两只清亮的眼睛,注视着班上学生那幼稚可爱的脸蛋,声情并茂地分析课文。课堂上,鸦无声,几十双银星般的小眼睛,把目光聚集在严老师身上,脸上的表情随着严老师的喜怒哀乐变化无穷。严老师沉浸在讲课的幸福和欢乐之中。
捡宝的眼睛却一眨一眨的,骨碌碌转。他的目光象扫描仪一般,首先扫视着那漂亮的衬衣,然后在她那微微鼓起的胸前停留了片刻,又转移到那两条嫩葱葱白皙皙的手臂上,胖胖的好象两条刚出泥的莲藕。接着往下扫视,却被讲台挡住,只见严老师的黑凉鞋和白嫩的小腿,膝盖以上已被裙子遮住了。她的大腿怎么样?长得和手臂一样好看吗?再说,穿了裤衩没有呢?是不是跟奶奶一样不穿裤衩?捡宝想到这里,趁严老师讲课正入神的时景,悄悄蹲下身子,从课桌底下钻到讲台下面,撩起严老师的裙子,趴在地上歪脸看着她的大腿,大声地说:
“嗲——!”
“哎呀,我的妈呀!‘严老师听到讲台底下的声音,连忙朝讲台下面一看,捡宝正在撩自己的裙子,吓得尖声惊叫起来。她感到受了莫大耻辱,把捡宝从讲台下面拖出来,将课本朝他身上一掼,转身哭着脸朝课堂外跑了。
“哈哈哈……”
课堂上顿时响起一阵哄笑,班上的学生象一群散了窝的麻雀,从教室里飞了出来,在操场上疯跑。
严老师却躲在房里,禁不住呜呜大哭。
捡宝侮辱老师的事,在学校影响极坏。当天下午,金鸡岭小学的负责老师就找捡宝进行谈话,接着召开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上开大会,以捡宝为典型,开展了一殿后舰尊师守纪的教育活动,并执令捡宝写出检讨,等候学校作出严肃处理。
放学后,学校负责老师和严老师一起去捡宝家时行家访。他们把捡宝在学校的事向老狗两公婆反映后,老狗两公婆口口声声的感谢,说在家靠父母,在校靠老师,在外靠朋友。把老师送走后,老狗自言自语地说:
“乱弹琴,人家的崽女送到学校去,就是指望老师了,教不好了,来找我们作爷爷和奶奶的,有什么卵用!”
这天晚上,老狗没有过多的责怪捡宝。彩莲给捡宝煎了两只荷包蛋。
十二
捡宝能进县城读议价高中,还是因为那所高中的校长跟老狗有点远亲关系,加上老狗送了不少冬茅鼠和石蛙给校长,才给开了后门。只要捡宝能读高中(当时鹧鸪坑还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老狗自然无怨无悔。老狗亲自把捡宝送到校长面前,叮嘱捡宝说:
“听校长和老师的话,发狠读书啊!”
“爷爷,我晓得。”捡宝说。
“现在我们那里修机耕路了,如果没钱用了,星期天你可以请假回家去拿。”老狗吩咐道。
“我晓得。”捡宝点点头。
表面上话说得轻松,其实老狗对捡宝提起钱的事的时景,顿觉肩头猛一沉,有一种超负荷的压力袭来。他自己心里清楚,捡宝入学所花的钱,就把家中多年来的积蓄掏空了,今后的学费,书籍费,伙食费,活动费,资料费,这个费,那个费,名堂多得紧,什么都是钱,简直是个钱堆呀!怎么办?只能豁出去。叫彩莲多喂几头猪,自己除了农闲挖冬茅鼠外,还可以夜里去抓石蛙卖,加上猫古两公婆寄回家的汇款,凑合凑合。人哪,年近花甲了,图个什么?还不是图后人有出息!
却说每年的三至五月这段日子吧,可说是老狗最累的时景了。他除了做田土工夫,挖田墭搭田墭,耕田耙田,莳田种红薯,白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吃过夜饭,还要背盏矿工灯去抓石蛙,因为这几个月又是抓石蛙季节。
抓石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据老一辈的人说,石蛙是鬼喂的鸡,不懂法术的人是不敢骈抓的。相传有人夜里去山涧抓石蛙,由于晓得法术和规矩,霸蛮去抓,就听到鬼在山涧上头咯咯咯叫鸡,如果再继续抓下去,山涧上头的鬼却警告说,是谁在捉我的鸡啦!抓石蛙的人倘若再不听,石蛙的影子都不见了,只见满涧的竹叶青、黄颔蛇、五步蛇、烙铁脑……吓得抓石蛙的人没了魂,跌死在山涧里,也有抓石蛙的人,不听警告,月朗星明之夜,忽然山洪暴发,死无葬身之地。提起抓石蛙,谈者无不色变。不过如今视钱如命的人多了,也许是鬼奈何不得,只得放一码,结果山涧里的石蛙日渐稀少,石蛙的价格奇贵,一斤高达数十元之多(五十年代只能卖三、五毛钱)。
老狗自然精通石蛙的生活习性,也懂得抓石蛙的法术和规矩。老狗说,抓石蛙有歌诀,三月坐潭,四月坐石,五月上壁,六月上树。意思是说,三月清明后,可以抓石蛙了,石蛙出来在水里;四月石蛙出来坐在石头上,正好抓;五月石蛙出来爬到山涧两岸的石壁上,应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六月石蛙爬到树上,不是抓石蛙的时节了。又说,山里人是不叫抓石蛙,叫烧涧。为什么叫烧涧?因为石蛙是鬼的鸡,不能让鬼听懂了走漏了风声,鹧鸪坑人世代相传,就用“烧涧”这个隐语。再说过去抓石蛙,都是背着一篓松明,举起燃烧着松明的铁丝大络,在山涧里一路前行,松时噼噼啵啵地燃烧松脂冒着泡嗞嗞作响,熊熊的火苗舔着蜘蛛网,一路烧去,顾名思义,叫烧涧亦不为过。现在可以弄到矿工灯了,很少人用松明火络了。不过“烧涧”这个隐语照样沿用。至于藏身,放五雷火烧鬼一些法术,老狗无不知晓,可说是鹧鸪坑数一数二的高手。
记得是那天歇牛(鹧鸪坑人用牛,耕两天田,就让牛休息一天),老狗搭了一天田墭,回到家里抬头看看天色,西边天上泛起几抹晚霞,俗话说,早霞一日,晚霞一七,看来要断雨脚了(断雨脚或天着雨色的夜晚,是烧涧的绝好时机)。他放下耙泥,就去整理好矿工灯,吃过晚饭,连澡脚也没洗,就头戴草帽,腰系钩刀鞘,插好钩刀,脚穿解放鞋,提盏矿工灯,带着布袋朝山涧走了去。
鹧鸪坑的夜晚,雾不见,变得格外凉爽宜人。人们通过一天的劳累,连赶蚊子也懒得了,倒在床上便打起呼噜来了。整个山窝静悄悄的,偶尔从森林里传来几声“欧欧”的麂子叫,从屋场里响起“汪汪”的狗吠。天空一片暗蓝,没有月亮,布满了星星,只见微微发亮的梯田,看不清路的高低。老狗提着矿工灯,来到了山涧附近,把矿工灯往头上一戴,再加上一顶草帽,双手拨开密匝匝的粽叶竹,走到山涧入口处,只见面前一个深潭,在灯光下波光粼粼不知深浅,据说这潭有两条箩绳那么深。深潭上面,水从三丈多高的地方泻下来,宛若一根粗大的银柱直捣深水,涌起一片银珠,溅到老狗的脸上,凉幽幽的。老狗观察了一下两岸的石壁,望着飞泻的涧水,双后合掌作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米朝上下左右一撒,又将脚伸到水里浸湿,在脚上撒了一泡尿,跺三脚,就沿着深潭岸边石缝,一步一步往上攀援而去。他那树根般粗糙的手指,插进石缝,就 象生了根似的稳当。快要爬上去的时景,老狗忽然发现一只半大的石蛙,蹲在石壁上,眼鼓鼓地盯着自己脑门上的灯,一动不动的,任凭水花溅在它的身上。这是一只黑皮白肚的石蛙。老狗右手抓紧石缝,在一个仅能容一只脚的石墩上站稳脚势,探出身子,乘其不备,猛的一下伸过右手抓住了它,接着放到嘴边,咬下它左脚一个脚趾,把它放了回去(据说,这天晚上,你再一次碰到它,势必收手回家,否则就会上当出事帮)。
攀上峭壁,前面的山涧较为平坦些了,但两岸有如刀削斧劈,仿佛两块巨大的夹板,头顶上覆盖着浓密的杂树枝叶和山藤,走在里面,令人感觉好象是在一副棺材里行走。老狗在这里认真搜索,总算运气不错,抓到了两只石蛙。老狗继续往前走,前面又是一处绝壁出现了。这里与后面那道石壁不同,上面是一块突出的巨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面就是五、六层堆砌的石块,石块之间有很深的石缝,是石蛙最喜欢活动的地方,它们常常蹲在缝口边。涧水象一块抹布从上往下抹,在灯熠熠闪光。山涧两边露出碗口粗的树根,仿佛蛇身在扭曲爬行。
老狗在披着水帘的石缝边抓到一只奸狡巨猾的老石蛙,心里格外兴奋。他继续往上爬,发现另一条石缝口上,又露出了一只石蛙的脑壳,正在盯着自己的灯。那条石缝仅可容一只手伸进去。老狗悄悄地挪到石蛙侧边,伸手从它的后脑抹过去一抓,感觉到手里的东西粗糙得很,不象石蛙那样滑嫩,心里猛然一惊,啊,蛇!是条大蛇!他狠狠地攥住,不敢松手,然后将蛇的脑壳狠命按在石头上磨,直到把它的脑壳磨的稀烂,急忙把手抽回来。紧接着,一条酒盏粗的黄颔蛇,从石缝里溜出来,滚到绝壁底下,不停地蠕动。他吐了吐舌头,攀着岸边的树根,宛若一只老猴,绕过那块突出的巨石,好容易爬了上去。
究竟是抓石蛙的人多了,越是危险的山涧越能多抓几只,那些好走的山涧,连石蛙的影子也难见到。老狗在这条险峻的山涧里,爬了不晓得好久,就选择一个平坦光滑石头,坐在那里抽起烟来。谁知一坐下就想睡,浓浓的旱烟驱不散瞌睡虫,等他睁开眼一看,东边天上泛起一片鱼肚白。
老狗掂掂装石蛙的布袋子,高兴地赶回家里,叫彩莲提到墟场去卖,自己背着犁赶着牛朝田里走了去……
十三
捡宝进县城读高中以后,除非是要钱,就很少回家。老狗和彩莲两公婆一心想他认真读书,将来有出息,再苦再累也不哼声,只晓得卖力挣钱,满足捡宝的需要。他们就没有察觉捡宝的非分需要,彩莲说,捡宝读高中花钱如水,家里挣个钱难哪。老狗说,俗话说,肯养花钱筒,不肯养条木卵虫,晓得用钱的伢子才有出息哩。
慢慢的,捡宝回家要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而且要的数目越来越大,几百块钱,在学校不到两个星期就花光了。彩莲弄不清捡宝的钱是怎么个花法,就笑着对捡宝说:
“捡宝呀,你今年十八岁了,应该懂事啦!我们和你爹娘挣几个钱可不容易哩!”
“奶奶,我在学校算得节俭的哩,家里给的钱,我都是买复读机、学习资料、参加补习班、买球鞋等生活必需品……”
“好啦,好啦,就你奶奶啰嗦,只要发狠读书考上大学,你爷爷出黑汗脱几层皮也会缴你,晓得吗?”没等捡宝说,老狗抢着说。
“晓得!”捡宝说着,收拾行李,高兴地回学校去了。老狗转过脸来,责怪彩莲说:
“你看,捡宝抓得紧,当天就赶回学校去复习哩!”
“我多嘴了。”彩莲轻声说。
“不过,提醒提醒一下也好。”老狗说。
当天晚上,捡宝赶回县城,学校里没安排什么活动,因为是星期天,师生自由安排。捡宝的钱包里有了几百块钱,就精神抖擞起来了。他悄悄地来到一条小街上,找到两个推心置腹的男同学,在一家小餐馆坐下来。这两个同学的父母同样在广东打工,比捡宝更有钱。其中一个生得五大三粗,喜欢武打,扯常偷偷对着墙练拳,把墙打得泥沙纷纷落下来。同学们叫他铁榔头,谁也不敢惹他。另一个生得文雅白净,乍一看斯斯文文,满腹知识,其实是一个肚鬼,尽出歪主意。他们三个,打从高中一年级以来就象兄弟一般,形影不离,玩在一起,很讲点义气。前两次都是铁榔头和一肚鬼请的客,这回捡宝还礼请他们,也是自然之礼。捡宝拍着胸脯说:
“今天我叫你们来,我请客!两位大哥说,吃点什么?”
“吃只鸡,喝点啤酒。”铁榔头说。
“还去网吧泡一下哩1”一肚鬼笑着说。
“好!”捡宝很豪爽的说,“老板娘,一只鸡三瓶啤酒!快点!”
“好咧!”老板娘说着和厨房里的人准备去了。
在小餐馆,捡宝和铁榔头一肚鬼搓了几回麻将,捡宝赢了几十块钱。然后,喝得微醉,三人推推搡搡,嘻嘻哈哈,朝蓝雨网吧走去。
夜深了。街道上的商店都关门了,行走的车辆极少,偶尔有漂亮的轿车溜过去。捡宝他们早已摘下了校徽,在林荫覆盖的街道上漫步走着,谈笑着,一肚鬼挤眉弄眼地问捡宝:
“猴司令(仍然沿袭小学传下来的外号),你经常去网吧过夜,不怕爸爸和妈妈吗?”
“哼,老子怕个卵,他们隔山看牛牯,鞭长莫及哩!”捡宝回答。
“你爷爷和奶奶呢?”铁榔头问。
“他们不敢打我骂我!”捡宝得意地笑了。
“如果教你去鸡婆店玩,敢不敢去?”一肚鬼一脸坏笑。
“你们敢不敢?”捡宝看着铁榔头和一肚鬼。
一肚鬼和铁榔头笑而不语,捡宝说:
“你们敢去,我也敢!”
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转眼就来到了蓝雨网吧门口。看到门口挂着一块铜刻的显目禁牌,上刻“学生和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十一个大字,署名是:“XX县文化局。”他们晓得这是为了应付上面检查,对下面百无禁忌,于是,由捡宝交了钱,象小鸟一般愉快地飞到了电脑面前,熟练的上网,沉浸在缠绵缱卷的网上聊天的快乐世界,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极大乐趣。捡宝两眼盯着美丽的视屏,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不止,顿觉整个身心都渐渐轻飘起来,仿佛变成了孙悟空,腾云驾雾,法术无穷,时而飞进了美丽少女的闺房,轻轻絮语,吻着红唇,时而随女郎飘落在月色如银的海滨公园,花前月下,相互依偎,甜言蜜语,令人晕眩。他一边上网聊天,一边环视了一下网吧,大部分是学校的学生和一些未成年人。老板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票子,得意地微笑着,哼呀,这些青年哥儿们养肥了他!现在,快凌晨了,网吧里的人都是准备在这里过夜的。捡宝想着,又继续在网上飞翔起来……
捡宝在网上飞啊,飞啊,渐渐地飞了甜甜的梦乡。他梦见自己和一位漂亮的姑娘躺在席梦思床上。忽然被两个深夜巡逻的警察闯了进来,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臂膀,拖着要他骈派出所。他拼命地挣扎呼喊,挣不脱,喊不出声音来。醒来一看,自己仍然躺在电脑前的一张木椅上,铁榔头和一肚鬼正在抓紧自己的双臂往上拽,说是该回学校去了。
捡宝揉着忪惺的眼,跟着铁榔头和一肚鬼从蓝雨网吧出来,只见整个山城雾霭沉沉,舒适地躺在巍峨的青山脚下和清粼粼的小河边,还没睡醒呢。街道上,只有从网吧里出来的人,他们无清打彩的,揉眼,打呵欠,默然行走,仿佛一些散漫的幽灵。偶尔也有去汽车站卖早点的人,推着三轮车从街上走过,或是行色匆匆的旅客打飞脚朝车站跑去。来到一条偏静的巷口,有一个卖茶叶蛋的女人,提个篾制的腰子篮,从巷道里款步而来。女人身材窈窕,生得细皮嫩肉,穿条粉色裙子,胸脯挺得高高的,很有几分迷人。一肚鬼瞟了女人胸前一眼,捅了捡宝的腰一下,悄声说道:
“猴司令,你说你胆子大,敢不敢去摸那女人的奶子?”
“赌点什么?”捡宝笑着说。
“你要是敢去,下回我请你吃鸡去泡网吧!”一肚鬼坏笑。
“真的?”捡宝望着一肚鬼。
“骗你不是人!”
“好,看我的!”
捡宝说着,转脸挥手笑着向卖茶叶蛋的女人招呼:
“喂,卖茶叶蛋的,过来!”
卖茶叶蛋女人,面带微笑,手提腰子篮飘然而至。捡宝挨近女人身边,伸过手去,抓紧她的奶子捏了几下,问道:
“你这两个茶叶蛋多少钱?”
“背时鬼!背时鬼!”女人红着脸骂。
“咦?你敢骂老子啊!”捡宝挥起拳头要打卖茶叶的女人。一肚鬼和铁榔头连忙挡住,对女人说:
“这是癫子,扯常追女人,你还不快跑呀!”
卖茶叶蛋的女人,听到这话,连忙提篮茶叶蛋打飞脚朝车站那边跑,转眼间,那窈窕的身影消逝在晨雾里不见了。
“哈哈哈……”
一肚鬼和铁榔头笑得前俯后仰。捡宝站在旁边,感觉手指上一种异样的滑腻,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呜!呜呜……”
远处树林里,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凉的叫声,如泣,如诉。
十四
彩莲是鹧鸪坑人看着劳累跌苦的。
打从捡宝读高中那时景以来,彩莲要老狗在屋角边新建了两间猪栏,在家里增加了养猪的头数,每年出两槽猪,最少也有四头。读者对这个数目也许会嗤之以鼻,其实,是不养过崽的人不晓得肚子痛的滋味。彩莲养猪不象养猪场,采用科学的方法,用饲料养猪,百日出栏。她养猪是因为捡宝读书,等钱用,所以没钱买饲料,只能靠摘猪菜,吃红薯苗干,掺点南瓜、红薯丝和几筒米,自然与那养猪场无法相比。
猪栏紧挨着房屋的泥墙,与屋檐基相连,是用粗杉木筒斗好框架,四壁排列碗口粗的杉木条,用铁丝扎紧,栏底也是杉木条镶成,能漏猪尿。猪栏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杉木皮,用杉木和石头压严实。猪栏门上,用火屎写着歪歪斜斜的五个大字:“姜太公在此。”猪栏是老狗一手一脚造的,他要捡宝在猪栏门上写了那么五个字,瘟猪鬼不敢造次了。
猪栏造好后,赶紧买了两头猪崽,过了三个月左右,又买进两头猪崽,这样相隔一段时间买来喂养的办法,称做“喂长短猪”。俗话说,猪撑大,狗撑坏,人撑变精怪。要使猪快点长大,就必须让它撑饱,越饱越好。长年累月,要把这四张猪嘴填满,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彩莲本来就生得身材单薄,还没有捡宝肩膀那么高,加之轻度子宫下垂,寒冬腊月还可以让猪吃猪菜干和红薯丝,加点红豆、豇豆、饭豆之类。到了春二三月,就只能靠菜园里一些黄菜叶和牛皮菜,主要依靠彩莲去野地里摘鱼腥草、苗子菜、马兰丹、香菜、大青叶、红军菜、黄花草、犁头菜……或捞点浮萍。人们看到彩莲那单薄的身影,背个猪菜篓,戴顶粽叶斗篷,出现在山坡上、田垅里、山涧边,每天都要摘回几大篓猪菜,不管天晴落雨,都是少不得,只要少一点,猪就要嗷嗷叫,打猪栏门,吵场伙。彩莲不晓得老狗哪里听来的妙法,每天夜里还要喂一餐猪,结果那千年不长膘的戗猪都长得屁股溜圆肉晃晃。夜深了,人家睡一觉醒来撒尿的时景,看到老狗屋里的灯还这着,或是传来的笃笃的剁猪菜的声音,或是见到彩莲提着猪潲,点着火把,去猪栏里喂半夜猪。第二天天刚粉亮,又看见彩莲已经在烧早火了,等到吃早晨饭的时景,彩莲浑身衣服湿漉漉的,背着一大猪菜篓猪菜,打双赤脚回来了。白天,除了摘猪菜,还要包下家里烧的柴火。老狗除了包下田土工夫,还要去挖冬茅鼠、抓石蛙,累得勾起头咬得卵子到,倒在哪里就在哪里打呼噜。彩莲看不过眼,打田墈、莳田、割牛草,还得去打帮手。夏秋两季,老狗去挖冬茅鼠,彩莲就要翻红薯苗、打豆叶,除了给猪吃之外,剩下的要晒干备用,还要到田里去扯草,将那些丫菜、红帽缨草带回家洗净剁碎喂猪。秋收一到,对于彩莲来说,已经没有白天黑夜了,白天要随老狗去割稻子,收田墭上上的豆子(鹧鸪坑的田墭上都种黄豆,间有红豆或豇豆,或饭豆),回家割几捆红薯苗,还要赶煮三餐菜饭,太阳落岭的时景,从田里挑担谷子回来,喂夜猪。晚上,还要车谷、剁红薯苗、煮好第二天的猪潲,半夜里喂猪,等到想眯眼打个盹的时景,天就快亮了,就得赶快煮早饭,喂猪,赶在天气晴好把谷子晒到晒坪里去。一条狗也有打盹的时景,彩莲没有,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歇气的时间,实在是太跌苦,太劳累了,铁打的身架也会坍塌啊!
彩莲的脸越发黑瘦起来,头发都白了,跟她五十多岁的年纪极不协调,手脚也显得迟钝多了。乍一看去,就象一位生命垂危的老太婆,颈根上两条青筋,象蚯蚓一般爬到下巴上,是个黄泥壅到颈根的人。鹧鸪坑人见彩莲背个猪菜篓,拄根杂木棍,在风雨中步履蹒跚,两腿打颤,似乎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都笑着劝她:
“彩莲嫂,也该歇歇了,还养这么多猪做什么?”
彩莲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村人,微微带笑地说:
“不养猪怎么成?我捡宝那伢子等钱用啊!”
“看你瘦成这样子,就象风筝架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可以要猫古他们多寄点钱回来呗!”好心的人这样说。
“听捡宝说,读大学要几万块钱呢,猫古他们一时拿得出来吗?我想,我还有这口气,就尽力挣点钱,帮衬帮衬一下。”彩莲笑得十分坦然。
“彩莲嫂说的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笑着附和。
那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烤得背上生痛。彩莲背着一大篓猪菜,拄根棍子,从山涧边回到家里,来不及揩汗,猪栏里的猪却在吵场伙了。她连忙舀了大半桶潲,咬紧牙,忍受着腰腿疼痛(妇科病引起腰痛,后来又患风湿,行走日渐迟缓),一步一步,向猪栏挪去,等喂完猪,去猪栏里捡猪屎的时景,她忽然觉得眼前直冒金星,猪栏在旋转,顿时一片漆黑,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老狗从田里杀虫回来,不见彩莲烧火,放下喷雾器唤她,却不见答应。他到猪栏一看,吓了一跳,彩莲倒在猪屎堆里不省人事,连忙把她抱回屋里,舀碗泉水,给她扯痧。扯了半身痧,彩莲喊了声哎哟,老狗的心里才略微平静下来。
彩莲清醒过来后,老狗打来一碗盐冷水让她喝了,又提着热水、拿好衣服,为她换洗。趁彩莲在洗澡寮脱下衣服的时景,见她浑身瘦得象把干柴,有些心痛,便轻声问道:
“看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哟?”
“不用去,熬碗薯油茶喝就没事了。”彩莲笑了。
“嗨,你跟我快一辈子了,可还没舒坦过一天呢!”
“你呀,尽说些蠢话,难道你就松活过吗?”
“等将来捡宝读了大学,我们的日子就过得无忧无虑了。”
“嗯。”
当天傍晚,彩莲喝了老狗熬的薯油茶,背个猪菜篓,带着满身暗红的痧痕,又到铺满霞光的菜园里去了。
十五
这年六月,老狗家里卖了两头大肥猪,得了将近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是彩莲的心血凝成的,都是一色百元的红票子。加上老狗挖冬茅鼠抓石蛙积攒的钱,也只有四五千块,离捡宝读大学需要的费用,还相差一大截。彩莲看着栏里另两头快要出栏的肥猪,心想,多放些米,多摘些好猪菜,买些糠,催一催,赶在捡宝大学报到前卖了,没问题。
打从那天昏倒以来,彩莲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味。一条腰好象断了一样,痛得直冒细汗,没有一天舒适的日子。尿泡有时跌下来,尿水把裤裆洇湿,发出一股尿骚味。食欲明显的减退了,看到什么都不想,好象一看就饱了。晚上却总是窸窸窣窣睡不着,一睡下就做梦,梦见那些死人请她吃酒饭,要么就是一场恶梦,有人拿着刀斧追杀她,把她吓得魂不附体,醒来就是一身冷汗,浑身焦湿的。这些,彩莲没有对老狗说,她以为当务之急,是想尽一切办法,为捡宝读大学筹钱,如果影响了他的广大前途,他会恨自己一辈子。再说,人,年纪多了,难免有些头痛脑晕,腰酸背痛,也不必大惊小怪。随它去吧,听天由命,该死的阎王老子一勾簿,大门杠都挺不住,那些当官的不是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医疗条件好吗?为什么就有高血压、心脏病、癌症、车祸来收捡他们,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不该死水淹不死,火烧不死,地震震不死。彩莲每天早晨起床来,有些发黑眼晕,她要在脚门口坐一会才起身去烧火。老狗呢,是个粗心人,白天天没亮就出门割牛草,要等到天黑了才回家,两头黑,走路打飞脚跑,放下茅镰捡钩刀,做事嘴里衔条短烟筒,连抽烟的时间都不放过。他对彩莲的痛痒没放在心上,认为伤寒感冒不可避免,做事出几身汗就没事了。
那天,天气格外闷热,黄狗躺在脚门吐出舌头来,喘着粗气。一群母鸡躺在檐基上的柴草下面乘凉。老狗清早出了门,去冬茅山里挖冬茅鼠了。彩莲背个猪菜篓去一个田垅里摘猪菜。她戴个破旧的草帽,拄根木棍,步履蹒跚地来到一条田垅里,抬头看看湛蓝的天,觉得十分奇怪,两个太阳挂在天上,喷射着烈焰。低头一看田墈上的鱼腥草、葛藤和鸡公丫,满地都是,在眼前跳跃起来,扎眼的鱼腥草花,宛若银星闪烁。她蹲下身子扯了一把鱼腥草,刚站起身,顿觉眼前一片漆黑,一骨碌从田墈上滚到下面的稻田里,起不来了。正好上坵田的水从缺口上流下来,直往彩莲嘴灌。禾苗快要圆脚了,掩映着彩莲蜷曲的身体。田垅里死一般沉寂。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拇指般大小,落在一根草茎上,望着田墈下的彩莲,一会儿又飞走了。
天黑的时景,老狗提着个冬茅鼠(这是他最背时的一天)回到家里,只见捡宝坐在电灯下打电子游戏。捡宝去县城打听高考录取的情况,刚回来还不久,一见老狗就问:
“爷爷,奶奶呢?怎么还不见回来?”
“我怎么晓得!”老狗见彩莲还没回来,心知事情不妙,放下冬茅鼠,带有几分责怪的语气说,“嗨!你呀,天黑了不见奶奶,怎么不去找呢?”
“我也是进屋不久呀!”捡宝辩解。
“考上大学没有?”老狗问。
“没有。”捡宝淡淡地回答。
“你呀,太不争气了。”老狗说。
“哼,没考上的多哩!”捡宝简直有些理直气壮了。
“下期去复读。”老狗果断地说。
“我不去!”捡宝说。
“跟你爸爸打工去。”老狗说
“不去。”捡宝说。
“去当官?”老狗说。
“爷爷,你别管好吗?”捡宝有些生气了。
“好,现在不谈这些,你在屋里喂猪,关好鸡鸭,我去看你奶奶。”老狗说着,从房里提个矿工灯,急匆匆的朝门外走了。
天色变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片无边漆黑。老狗在园土里找了一遍,没见什么踪迹,心里更急了。于是,他又到每个屋场里去问,观音婆婆说,好象她是去杨梅垅摘猪菜了。上午见她背个猪菜篓朝那边去的。杨梅垅是老狗家的责任田,彩莲扯常去。老狗又打飞脚朝杨梅垅跑去。
夜晚的杨梅垅,黑黢黢,阴森森。老狗提着矿工灯,高一脚低一脚,来到了田垅里,放开嗓子喊:
“彩莲——!彩——莲——!”
“哦!哦——!”一只猫头鹰在田边的树林里答应。
老狗举起矿工灯,雪亮的光柱在田垅里扫来扫去。忽然,他发现那条高高的田墈脚下的禾苗沉了下去。他的心不住地颤抖着。走过去一看,只见彩莲象一条狗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任上面水缺里的水冲在她的身上脸上。她蜷曲着身子,猪菜篓的绳子挂在她的颈根上,猪菜撒满周围,仿佛拥簇的青松翠柏与鲜花。她的牙紧紧咬着,手里攥着一束开着花的鱼腥草。老狗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彩莲抱了起来,放声痛哭:
“彩莲——!我…对不起你!哦哦……”
鹧鸪坑的人听到哭声,都陆续来到了杨梅垅,把彩莲的屍首抬回来,用晒簟在晒坪上搭了个棚,停放在棚子的杉木棺材里(这里的风俗,死要外面的人不能进自己的屋)。老狗禁不住黄牛般的哭泣。左邻右舍,安慰他说:
“老狗叔,你不要哭了,家里的事还在靠你拿主意啊!”
“她跟我了我三十八年,没舒坦过一天,连自己的家门也进不得。她…她她就这样走了,我我对不想她…啊……”老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还等猫古他们两公婆回来吗?”有几位老成的人问。
“不要等了。”老狗说。
十六
真是祸不单行,彩莲还没有下葬,忽然捡宝又不见了。
一夜时间,老狗的头发白了一半,面庞又黑又瘦,两眼变得浑浊黯淡起来。他请了两班旌杠(鹧鸪坑带,抬丧者谓之旌杠,每班八人),将彩莲抬到山岗上草草埋葬后,又四处打听捡宝的下落,却没有一点消息。他只好求人给猫古打电话,要他们两公婆火速回家。
猫古和晓萍连夜赶回鹧鸪坑,得知妈妈走了,哀哀哭了一回。老狗禁不住跟着掉泪,声音微弱的望着猫古和晓萍说:
“你妈,她死得好可怜,跟着我,就只晓得没日没夜的苦累,从来没舒坦过一天……”
“爹,都孩儿不孝啊!”猫古噗咚一声跪倒在老狗面前。紧接着,晓萍又跪下了。她禁不住放声大哭,哀哀地说:
“我对不起妈妈啊!连面都没见一下,她就走了!”
“好啦,都不要哭了,这是命啊!”老狗把晓萍和猫古扶起来,说,“现在,要紧的是商量一下,如何把捡宝这伢子找回来。”
猫古和晓萍从衣袋里掏出餐巾纸,擦着眼泪问:
“捡宝是那天走的?”
“你们妈死的第二天就不见了。那天早晨吃早饭的时景,我去找他来他奶奶灵牌前喊他奶奶吃饭,连他的影子都没找到,很可能是那天没光走的,因为,我听见侧门响了一下,以为是谁出去屙屎,我也没在意。”老狗说。
“在走之前,你发现有什么迹象吗?”猫古轻声地问。
“没有。”老狗闷闷地说,“那天我挖冬茅鼠回来,见他在屋里打电子游戏。我问他考上大学没有,他说没有,问他去不去复读,他说不去,我说,跟你爸爸去打工,他也说不去。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不要我管。后烘,我就到田垅里去找你们妈妈了。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他会走!”
“爹,你不要急,捡宝也不小了,不会有什么事的。”晓萍细声细气地安慰老狗。
“哎,捡宝不见,你们两公婆又不在家,我能不急吗!”老狗提高点嗓子说。
“爹,你年纪老了,妈妈又走了,捡宝的事让他自己去闯吧!我那年头还不是闯过来啦?是不是?”猫古劝导着
“嗨——!你是你,他是他呀!”老狗摇摇头,叹气地说。
第二天晌午,观音婆婆戴个龙须草帽来到老狗屋里,看到猫古和晓萍回来了,心知是回什么事,笑眯眯地说:
“猫古,你们两公婆在外面发财啦!”
“发什么财哟,混嘴呗。婆婆,快请坐!”猫古连忙让坐。观音婆婆接过矮櫈子,坐下来,用草帽搧着凉说:
“你爹呢?”
“在里面!”猫古朝里屋呶了一下嘴。
“这些日子,他太难受了,我过来看看他。”观音婆婆说。
“难为你老人家了。”晓萍感激地说。
“难为什么,都是邻舍。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远水难救近火。有个什么急事,不靠左邻右舍,靠哪个呀!”观音婆婆说。
“观音婆婆,你老人家又来啦!”老狗听到观音婆婆的话声,从里屋出来打招呼。
“老狗叔,刚才在上屋场听见我侄儿说,他昨天去逢墟,在山牛圹镇看见捡宝,过来告诉你们一声。”
“真的?”猫古和晓萍两公婆惊喜地问。
“我侄儿不会说谎的。他说他在山牛圹汽车站卖冬茅鼠,看见捡宝和几个戴黑眼镜留长发的人,坐在一辆面的车上,从他的眼前开了过去,转眼就走远了。”观音婆婆说。
“照这样看来,捡宝走得还不远。”老狗脸上顿时浮起几丝希望的笑影。
“爹,我早就说不要急嘛,看,怎么样?”猫古笑着说。
“嗨,谁晓得他跟了些什么人!”老狗并不很乐观。
“爹,你放心,捡宝又不是三岁孩童了。”晓萍说。
“是啊,老狗叔,晓萍说的在理,捡宝可聪明呢。”观音婆婆随声附和。
在鹧鸪坑住了两天,猫古两公婆给了老狗几千块钱,安慰了他一番,又打道回厂了。老狗送了他们一程,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地消逝在山路的尽头,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象一层缥缈的雾笼罩着自己。渐渐地变浓,变浓。转眼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片枯叶飘浮起来,永无着落,任其西东。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裤脚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跟自己一起来的黄狗,咬着裤脚“呜呜”地扯着,催自己回家了。
老狗和黄狗回到家里,屋子里显得很清冷了,因为家中的两头猪和鸡鸭安葬彩莲的时景花掉了,仅有的一头黄牛,猫古回来赶到一家亲戚家里寄草去了,现在老狗身边惟一的亲人就是这条黄狗了。老狗天天坐在大门口的门墩上,不想抽烟,也不思水米,呆望着远处的对门那条弯弯的茅草路,等待着捡宝的身影在那里出现。黄狗蜷曲着身子,躺在他的脚下,两眼总是看着他那张木木的脸。
等啊,等啊,老狗等来了两个公安人员的身影,渐渐地向他走了来。黄狗警醒地吠了几声,被主人制止了。
“你就是捡宝的爷爷吗?”公安人员问。
“是啊,有什么事吗?”老狗微微抬起头来,“进屋里坐吧!”
“不坐啦,请你老人家跟我们到龙门峡走一趟。”公安人员说。
“同志,究竟是什么事?”老狗着急地问。
“龙门峡电站在拦河坝上发现一具尸体,我们通过了解,有可能是捡宝,请你老人家去认一下。”公安人员说。
老狗心里猛然一沉,关好门,吩咐黄狗守屋后,跟着公安人员来到了龙门峡电站,只见两岸悬崖绝壁,高达数十丈,拦河坝上围着一堆人,啊!果然是捡宝,胸前被人捅了几刀,后脑被人砸开了一条指多宽的裂缝,脑浆流了出来,面色灰白,身上沾满泥沙,是从河坝的上游冲下来,被电站的工人发现后,捞上来的。老狗见到此情此景,整个精神堤防崩溃了。他一头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捡——宝——!”
“捡——宝——!”峡谷里回荡着这种悲声,久久不能平静。
然而,老狗什么也不晓得了。
十七
立秋刚过,天气渐渐变凉了。
鹧鸪坑的上空,回荡着雁鹅嘎嘎的哀鸣,几分凄厉,几份苍凉。
黄昏的时景,捡宝的坟前,出现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头发蓬松,满脸胡子,象个棕树脑;背驼得象把弓,在坟前缓慢的移动,恰似一条行动迟钝的病狗。这就是捡宝的爷爷老狗。他生怕捡宝在阴曹地府受凉,天天来捡宝坟前烧上一堆火,在坟前伫立很久,很久……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老狗戴顶粽叶斗篷,抱着一捆干柴,来到了捡宝坟前。家里的那条黄狗也跟着来了,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主人,将干柴放在坟前,掏出火柴来,连连擦了几下都没有擦亮,过了好久,才擦亮一要火柴,颤抖着双手,把干柴点燃。干柴噼哩啪啦的燃烧,火苗升了起来,舔着茫茫夜色。
“爷爷,你再也不要来烧火了……”
老狗凝望跳跃的金色火苗,觉得坟里面似乎传来了捡宝的话声,那声音有些断续和模糊。老狗惊讶的对着坟墓问:
“捡宝,是你在说话吗?”
“是啊……”声音又似乎很悠远。
“捡宝,是谁杀了你?”老狗问。
“爷爷,我不敢说。”捡宝的声音。
“说出来吧,孩子!”老狗说。
“……”火苗跳跃着
“快说吧,孩子!”
“杀我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捡宝,你疯啦!”
“我没疯。”
老狗顿然感到周围的空气奇冷,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
从此以后,鹧鸪坑人再没有见到老狗到捡宝的坟前去了。据说,他死在家里,没人晓得,眼睛被讨厌的老鼠挖掉了。那条黄狗也死了。
二○○八年七月十二日完稿于桂东凤岭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