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瑶汉大起义与欧阳修、辛弃疾上书
本是为“湘南起义与井冈山”的论文,查阅井冈山王佐的资料,却从1979年版《辞海》看到人物条目“王佐”第一条,竟是南宋王佐(潭州知州)镇压陈峒在郴州宜章率瑶汉人民的起义……。于是顺查有无“陈峒起义”条目,结果,有。联系到《辞海》“郴”字第一条“州、路、府名……”的后一句“南宋李金、李元励等汉瑶人民起义于此”,续查有无“李金、李元励起义”的专条,结果不但有,且都提升到南宋的“湖南瑶汉人民的联合起义”。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要知道,中华民族五千年与世界知识的百科内容都装在这比长城砖还厚的大型工具书中,而南宋一代与郴州瑶汉人民起义相关的内容竟有6个条目。最后1条,是对照历史年表时不期然一翻就到2066页,随之看到“黑风洞,在今湖南桂东西南,位于湘赣边界附近。南宋嘉定元年(1208年)、二年,以罗世传、李元励为首的瑶汉饥民先后在此起义”。这种巧遇,难道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总之,《辞海》中这6条信息,说明宋代郴州瑶汉人民起义在历史学家、人文地理学家、编篡专家心目中的地位之高,份量之重!
为什么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元明清至今在其发生地湖南、郴州都鲜为人知呢?想一想,历代封建统治者都实行愚民政策,怎么会让老百姓了解这些?怪不得各县县志少说为佳,明《万历郴州志》闭口不言,造成现今新修的各县县志和《郴州地区志》语焉不祥。地志虽简记了7次,但华阴洞起义领导者的名字都没有,对黑风洞起义仅说了3个句子,远不及《辞海》3个条目。不过,由曾国藩幕僚、湖湘文化大师王闿运主修的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对华阴洞起义的记叙及相关史料力求详尽,《宋史》对黑风洞起义从反面简记,可让我们得窥真相一斑。
经过东查西访南挖北掘,本文大体有个了解,囿于篇幅,简介于此:宋代郴州瑶汉民众起义形成规模的10次。北宋两次:1043年临武华阴洞唐和、盘知琼等,1048年宜章骆科;南宋8次:如1130年永兴县贺潮,1131年宜章李冬至二,1164年宜章李金、黄谷,1179年宜章陈峒、邝深,1208年桂阳(汝城)黑风洞李元砺、罗世传等,1233年郴县邓宁、李定。这些起义规模小的也有三、四千人,每每攻战于湘南粤北,震动湖湘,震惊粤桂,震荡湘赣粤闽,震撼大宋王朝。比较著名的是华阴洞(《辞海》无条目)、黑风洞两洞起义与李金、陈峒起义,被称作“郴桂瑶洞巨患”。
此处的“洞”也叫“峒”,南方少数民族所居山间地。瑶族当时被歧视为“蛮瑶”,居于湘、粤、桂边际南岭地区及武区域的瑶族古称“莫瑶”,如“郴、连、贺、韶四州(括桂阳监),环行千余里,蛮居其中,不事赋税,谓之‘瑶人’”。但哪里是瑶人不事赋税,实在是封建统治压榨太甚,官府赋税过重所致。《湖南史话》说“北宋统治者策略存在问题,进入中期后内忧外患,矛盾加深,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其中以湖南瑶族起义影响最大”。如1043年官商勾结强迫百姓买质量较差的高价官盐,又不准瑶民贩运,于是临武、蓝山、宜章、平阳(今桂阳)、大历(新田)、常宁各县瑶民五千多人,在唐和、盘知谅等率领下聚义于临武华阴洞(今西山),击败湖南提点刑狱杨畋的官军,击杀朝廷所派都监张克明,“桂阳监蛮瑶”起义由湘南蔓延到粤北。宋仁宗大惊,由“诏发兵讨湖南瑶贼”调整为“委知潭州刘沆招抚”。部分义军分化,官军八路围攻屠杀瑶民,唐和等坚不屈服。1046年夏宋仁宗心忧:“官军久戌南方,夏秋之交瘴疠为虐。其令太医定方和药,遣使给之。”1047年又诏补唐和、盘知谅等5人为“洞主”,盘叛变,义军退入莽山,失败。
但湖湘骚动,兵不得息。如1164年湘南粤北大旱,官吏不向朝廷报告赈灾,反而限期强卖推销“乳香”,从中中饱私囊。宜章地方卫队小队长李金、县衙小吏黄谷因怜悯瑶汉山民“催讨不力”,李累被鞭挞处罚,黄也遭牵连,怒而举义,拯救黎民。万余瑶汉人民跟从,攻克湘、粤、桂3省九州府;宁远尹宽响应,生擒衡、道、郴、桂四州都巡检王政,湘北湘阴也有响应;义军发展到数万人马,“数道大震”。朝廷忙乱,调湘粤桂鄂4省官军镇压,义军退入莽山、广东,失败。又如1179年官府推行“和籴”赋税11(强征粮食),官吏从中捞取油水。瑶汉百姓无法承受,宜章陈峒、邝深领数千人起事,分兵攻下郴、永两州与粤北,并打到粤西,湖广震动。朝廷派湖南安抚使王佐领荆鄂军与地主武装、广东安抚使周自强领粤军配合夹击,在英州(英德)俘获陈峒。这次起义还导致辛弃疾组建“飞虎军”,当时他未被用于抗金,刚调任湖南转运副使,由郴州事变看到官员贪占、武备空虚、各族杂处、易生民乱,便上疏朝廷在湘组建可靠的武装“飞虎军”。宋孝宗是为岳飞平反的君主,同意了辛的主张并提升其为潭州知判兼湖南安抚使。这样,一心抗金的辛弃疾阴错阳差地组建起一支平息内乱的特种部队。
最大的一次起义,是1208年的桂阳县(汝城)黑风洞起义。黑风洞一带属湘赣边界,但非《辞海》所说“在今湖南桂东西南”(那样远离边界),而是明《万历郴州志》所说“在县西北十五里,常有黑风画晦”,它离湘赣边界近,在八面山与诸广山之间,与酃县地界资兴地界相邻。由于海拔高,山间田峒经常是云雾笼盖,风动则如黯淡水墨画,故有“黑风画晦”雅说,地名俗称黑风峒。这里的瑶族也一样被官府视作“化外之民”、“蛮瑶”,赋税徭役高出汉民1倍,这里的汉族山民也很贫苦。1207、1208年湘南旱灾,“先是开禧三年(1207)盗起郴,而桂阳吏不以实闻。”即汝城县令不据实上报赈济,好捂住官吏借赋税徭役行贪贿的丑事。再是如台湾学者李荣标在《黑风峒变乱始未》一文分析“峒民内部发生纠纷,湖南地方官吏干预不当”,瑶领罗世传和他叔叔的纠纷,《宋史》也提到“平心决讼”的问题。终于,事情到了钱谷被官吏搜刮一空,不聚义就坐待饿毖的地步,于是1208年二月,增口乡附近黑风洞瑶民李新、罗世传等杀飞虎军统制边宁,起兵反抗官府(《中国历史记事》)。次年增口乡举人李元砺响应,杀守军都统起义。
由于这样一位能文能武的举人也“逼上梁山”,湘赣边瑶汉民众踊跃参加,起义军迅速达到数万之众;攻下郴州,西打永州,南击韶州,北取吉安,东克汀州。宋宁宗诏遣荆鄂(湖北)、江州(江西)、池州(安徽贵池)、潭州(湖南)4省官军镇压,均为灵活勇猛、长于山地战斗的瑶汉起义军所败。李元砺号称“江湖两路大都统”,两个年头,驰聘4省10余州,所向无敌。南宋王朝惊骇,撤换掉江(赣)湖(湘)两省军帅,派工部侍郎王居安为江西安抚使,转运判官曹彦约为湖南安抚使,调集“飞虎军”,宋宁宗还下诏以重金招募敢死之徒,形成多路兵马合力围攻。王、曹又运用反间计,金钱引诱、封官收买等手段,挑起起义军内讧。李新先阵亡于酃县,李元砺则被叛徒罗世传执送官军牺牲,罗世传后死于暗杀,黑风峒掀起的瑶汉起义大风潮才好不容易平熄。但一首民谣却流传开来“旱灾蝗灾苛税重,不如投奔黑风峒;饿死逼死命一条,拿起刀枪反南宋。”
郴州瑶汉民众大起义,大大地震撼了两宋王朝。连几位文化名人也牵动进这一风潮,如文豪副宰相、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抗金名将、大词人辛弃疾,名诗人、秘书监杨万里,他们无疑都是爱国爱民的,但食着俸禄不可能不“忠”君。郴州华阴洞瑶汉起义后,欧阳修马上在谏院上疏,论“任人不一”及宜招抚等,后又以《论湖南蛮贼宜招降》的公牍文向宋仁宗进言,指斥湖南提点刑狱、转运使不肯招抚,“急于讨击,逢蛮便杀,屡杀平人,遂使莫徭惊惶至此。”指出其危害性“迫之太急,则潭、郴、全、邵诸寨向化之蛮皆诱协而起,则湖南一路可为国家之忧”。他表示自己对此事作过调查“臣已询南方来者,云:‘我若推信,彼不难招’。”他建议“莫瑶之类,使之安耕织而岁输皮、粟,得为平民,乃彼大幸……。”杨万里分析“陈峒起义”,皆因“守臣和籴行之不善,之所致也。”辛弃疾上书宋孝宗,揭露州郡县地方官吏以各种名目过度征收赋税,地主豪强兼并农民田产,盗贼抢惊百姓,逼使民反;他建议整顿吏治,爱护百姓,不使起义发生。抗金名将岳飞在1131年也到过郴州,但那是平息鄂州知州曹成的叛乱。曹身为朝廷命官,不守土抗金,反而称王进占湖南,应该镇压。郴州瑶汉民众则不同,600多年纳税交粮未曾造反,为何到了大宋却三番五次不得安宁?
宋王朝震惊之余,不得不正视、反思,接受了欧阳修、辛弃疾等的建议,采取了一些怀柔政策。如宋仁宗首封瑶领(郴州5个瑶民);宋宁宗1211年批准析黑风峒所在桂阳(汝城)之零陵、宜城乡(20多峒)置桂东县,立县治于上犹寨(今寨前);析与黑风峒地带相邻的郴县东部复置资兴县;析与黑风峒地带交界的衡州东南山乡复置酃县……;赐黑风峒为“效忠”峒(《宋史》),以进行有效管理。对峒瑶“给牛贷种使开垦”;同时建书院,让峒瑶也能读书,得到所谓的“教化”。
本文认为郴州瑶汉民众大起义的缘由,在地方官吏既不顾国家存亡,又不管百姓死活;你看,朝廷明明因金人入侵才南迁的,他们还要“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官府如此无信,贪吏如此无道,致使官逼民反揭竿而起,杀贪、劫库、济贫。郴州瑶汉民众大起义的特点:在宋代全国起义中次数最多最密集;形式为代代相续前赴后继,如南宋20多年30多年就爆发一次,显示出一代又一代要改变命运的愿望;少数民族与汉族联合,而且郴州只有汉瑶两大民族,说明起义性质是全民性的;因此规模、影响都很大,黑风峒起义等堪比洞庭湖钟杨、山东宋江、浙江方腊起义。
(原载《郴州民间文化》杂志,《郴州日报》转载)
作者:张式成,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特约研究员、郴州市政协一二三届委员兼文史研究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郴州市作协名誉副主席、市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
- 上一篇:《太极图》、《太极图说》与郴州
- 下一篇:“郴”州的人文地舆考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