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遗恨—张学良幽居郴州全揭谜
引 子
森林蓊郁、山势峻屹的湖南郴州苏仙岭,高踞林海峰巅之上的苏仙观,观中东厢,一间粉墙木梁的“屈将室”,散发神秘气息,勾人遐思前尘往事……
天低云暗的1936年底,日本侵略军铁蹄步步紧逼。当此国土分裂、民族危亡之际,驻屯西北“剿匪”的原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东北军总司令、陆军一级上将张学良,不愿同胞互残,他跟中共代表周恩来秘密达成“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协议,遂自主与西北军将领杨虎城一起,策划发动了对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蒋介石进行兵谏的行动。一石惊起千层浪!中外舆论哗然,反对、遣责掀起声浪;蒋氏日记透露“倭寇横暴状态,已无和平之望”;西安变兵秩序混乱,中央军迫近陕甘,全面内战烽火将燃;日本鬼子虎视眈眈,全国民众人心惶惶……14天后,在国内外各方关切、斡旋、努力之下,事变和平解决,国共两党握手合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开始形成。“西安事变”,由是名垂青史。
然而,爱国将领张学良12月31日被带入警戒森严的南京军事法庭受审,以“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戕害官员,拘禁将领”等名目获罪,判“减处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开始了漫长的幽禁生活,辗转播迁于浙江、安徽、江西、湖南、贵州、重庆、台湾。
横生之谜
花香四季、浪拍海岸的美国夏威夷,张学良将军葬礼2001年10月23日在这里举行。主持者,将军的神学教师周联华牧师致悼词,提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时说:“……他被软禁在浙江、江西、桂林等地。”真奇了怪了,张学良并未软禁过广西桂林,而是幽居过湖南郴州。想是周牧师长期生活在台湾、美国,不熟悉“郴”字,错把“冯京”当“马凉”而认“郴州”为 “桂林”了。此前,还有些文史资料或相关者,对张将军人生之旅的重要一站郴州不说不提。如代监管过将军的原军统局办事处主任张严佛在《张学良被军统局监禁略述》中,提到湖南沅陵凤凰山,却“略”去郴州苏仙岭。何虎生主编的《张学良、赵四小姐在台湾的日子》(2000年版)一书第四章述及将军5处幽禁地,也无郴州。对海内外很多人来说,郴州确有几分神秘,日本人松本一男在《张学良与中国》(1991年版)一书中,就与周牧师一样错话错说:“这里曾是项羽登上王位的古都。”无怪乎,周牧师的悼词见诸传媒后,一时波谲云诡,扑溯迷离。
此外,一些不负责任的作者先后在各类公开出版物中,毫无羞色信口开河。有的说郴州人刘乙光看管张将军时态度恶劣(《说不尽的张学良》);有的说在郴陪伴张将军的是赵四小姐,(《张学良囚禁生涯》);有的说“郴州屈将室,张氏夫妇难见面”,《张学良传》、《张学良全传》都执此说;声言在创作中得到将军胞妹们和沈醉等人大力支持,又参考了相关回忆录的记实长篇小说《秘密囚禁中的张学良》(作者刘恩铭,1985年版),竟说将军1938年3月初住进苏仙岭,一群东北军官兵“化装上山营救少帅”引起激战,导致将军离郴,胡编滥造,惨不忍读。就连著名美籍华裔史学家唐德刚教授翘指自夸的“很有特色的大部头史学著作,在有关张学良的众多传记作品中,可谓首屈一指”的《张学良世纪传奇——口述实录》(访录唐德刚,著述王书君,2002年版),写到郴州一段,竟也信笔乱书,谬误多到令人失笑。甚至在张将军的口述于美国公开之后出版的《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2005年版),涉及郴州的内容仍有因考据不严的数处错误。
这就不由使人想起将军本人所说“……深感中国史书,不只是古代史,就如最近之现代史,疑案重重,记载上多有不真实之处。”“我所听见外间记载、传闻我的事情,常使我大笑不止。”“现在人写东西,真奇怪,……为点儿钱,乱写一大套,捕风捉影,坐在屋里编,热闹!”
这样一来,就更使人们弄不清张将军何时到郴何时离郴?留下过什么资料什么故事?与当地人物有无接触?陪伴他的是结发妻子于凤至还是红颜知已赵一荻?这里,且听本文一一道来:
幽禁初始
爆竹声中,1937年元旦来临,国民政府司法院却顾不得休假,当天上午即核议蒋介石为张学良请求特赦的呈文。4日,新年假满,由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主持政府委员会会议后,发布对张学良“准予特赦,但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的命令。具体监管由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负责,成立一个专门组织,美其名曰“张学良先生招待所”。执行这项特别任务的特务队名称,更让人发笑,叫“军统局派驻张学良先生招待所特务队。”局长戴笠指定局特务专员刘乙光中校,担任队长兼张学良将军的“秘书”。刘乙光,湖南郴州永兴县人。
戴笠给张学良介绍刘乙光说:“派刘秘书跟你一起,是为了保护你。”刘乙光手下长期有副队长许建业(后换熊仲青),副官应汉民,事务员邱秀虎,警卫组长韩庆恂等便衣警卫30多人(浙江、湖南人居多),连长童鹤年所带宪兵一连,邮电检查员、报务员、医生各1人,厨师2人,电台一部,大小汽车数辆。张学良将军这边,长期有副官2人杜发、李英杰(另有一俞副官后随于夫人离去),保健女医士1人腾蔚萱,女仆1人侍奉于凤至夫人的王妈或侍奉赵四小姐的吴妈。
幽禁地点,由南京孔祥熙公馆起,1937年元月5日就转到浙江宁波奉化县溪口镇。这里是蒋介石的老家,按蒋的意思,张学良要好好读书,修身养性,请了浙江一位清末进士吴老先生为他讲国学。在英国照看3个儿女读书的于凤至夫人,闻知丈夫捅了个“天大的窟窿”,逐急急归国到溪口雪窦山相伴,至1940年因病赴美国就医(由赵四小姐从香港到贵州修文县接替),直至终老洛杉矶。
迁移因由
激烈的枪炮声,在1937年7月7日午夜惊动千年古都北平(北京),日本“华北驻屯军”蓄意挑衅进攻我29军驻守的宛平城与阵地。“卢沟桥事变”的爆发也警醒着所有炎黄子孙,17日,雄峙于长江边的庐山上,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发表演说“……我们既是一个弱国,但不能不保持我们民族的生命。
……如果临到最后关头,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的生命。……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我们当然只有牺牲,只有抗战!……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大江南北,同声呼应!
张学良夜不能寐,18日晨振衣而起,提笔上书蒋公请缨。他痛斥衅事之敌“卢沟桥之冲突日渐扩大,日本军人之凶焰肆行无厌,真令人发指……”他倾吐肺腑之言“万一不幸,中日问题必须兵戎相见,俯乞钧座赐良杀敌之机,任何职务,任何阶级,皆所不辞。能使我之血得染敌襟,死得其愿矣。如蒙钧座之允诺,良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国仇家恨齐上心头,将军以死明志!7月28日,平津日军停止谈判,大举进攻29军军部,八年全面抗战正式拉开大幕。继而,上海之战在8月13日打响。9月19日,张学良捐出献购的大型战机一架“以为全国人士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之倡。”并再次请缨带兵作战,但因在“管束”中未能如愿。于是,他认为“在这时应切实锻炼身心,增加学识,不当苦闷。”“应当思念过去之过失,加以痛改,作新人,备国用。”9月27日,敌飞机袭击宁波。10月,京、沪战事吃紧,蒋介石指示军统局:江、逝一带易遭日机轰炸,张学良宜迁往湖南的僻静山区。这不难理解,因为那是后方,戴笠立即派员勘察。
11月13日,在暮色中,“张学良先生招待所”离开浙江奉化溪口,先到安徽黄山待命3天。18日,将军在日记中记录“蒋先生亲打来长途电话,令我等到萍乡赴衡山。”于是19日天不亮,车队冒雨下山。此时,上海军民正在浴血奋战,宋美龄夫人遭敌机袭击身负重伤,蒋介石奔走在前方。他于戊马倥偬之时还如此关注张学良的转移与安全,确如将军日后所说虽“政见之争,宛若仇仇”,而“关怀之殷,情同骨肉。”
车向湖南
日寇以伤亡6万多鬼子的代价占领上海后,疯狂进攻当时的中国首都南京。12月14日,张学良在日记中记下悲愤四字“南京陷敌”。按蒋介石和军统局的指示,“张学良先生招待所”赶快在23日清晨5点,离开待命1月的萍乡,向湖南转移。
车队在当天中午12点过省界,到浏阳午餐。下午5点过省会长沙,小停购书及日用品。晚餐后出发向南,夜里10点左右到湘潭。由于浙、苏、皖、赣撤退入湘人多,找旅馆找了许久才得休憩。24日早上7点渡湘江向南。过江后车队在一汽车修理厂修车时,急着赶路的特务队与该厂人员发生冲突,打了一架。上路后又有一辆车翻到坡坎下……。这一程就是如此颠簸,山路多,常因撤退、逃难者众而秩序混乱交通堵塞,又下雨道路泥泞险滑,艰苦倍尝。
不过,才36岁的张学良,自幼习武,行军打仗,什么没见过?故一路上经常同司机交换开车,自云每天“只睡数小时,身体甚好”。24日这天中午,抵达衡山。但是,并没有在这里住下,吃了午餐后继续南下,到衡阳就宿。看来,蒋公改变了主意,毕竟南岳衡山目标太显眼,还不够隐蔽、安全。
撞人事故
衡阳也只住一晚,12月25日这天继续向南。上午9点车队才出发,渡过湘江后,长(沙)—郴(州)的省道平行于粤汉铁路,路面平车速快。不久就驶进耒阳县境,算是进入郴州地面,张学良心又发痒,从司机阿采手中接过方向盘。过耒阳、永兴交界处的黑虎口时,刚好一列火车出耒阳站往郴州方向轰呜而去。将军一时兴起,挂档加速与火车赛跑……。不料路旁晃出来一挑柴火担子的农民,躲闪不及,被汽车连担子带人一齐撞倒!将军已刹车,赶紧下去观察。那农民50多岁,破衣烂衫,他说:“我的脚压坏了。”便衣们叫医生检查他,只是右腿有轻微擦伤。吓了一大跳的刘乙光是本地人,晓得两县交界处的人喜好械斗,生怕时间一久乡民们围拢来哄闹,暴露将军行踪,麻烦就大了。他急切地催促将军:“快走!赶快走,咯里的人凶悍得很!”将军让副官给了那个农民30元钱,便衣们移开柴火担子,车队迅速离开……。
后来到了晚上,将军还跟便衣们开玩笑:“今天在路上撞倒那个老头,要是公路上有警察,他要抓我去,你们才没有办法救我呢。”大家被他逗得笑起来。
抵达州城
当天中午,车队到了永兴县高亭司乡,刘乙光松了一口气。他就是高亭司人,他家就在该乡有名的儒林村。他太太带着两个儿子8岁的伯涵和弟弟仲璞来看他,刘乙光格外高兴。张学良和于凤至夫人也轻松兴奋,因为由这里过了油市,前面就是郴县。午饭就地开餐。刘乙光为照顾将军、夫人和随员中的外省人,交待用本地特产茶油炒菜,菜分放辣椒和不放辣椒的两样。香气满桌,大家连日来的紧张疲劳一扫而去。
12月25日下午2点,车队终于安抵目的地——湖南南大门郴州。人多车多,住宿也分两处,张将军、于夫人、刘乙光、便衣警卫等入住中山北街的五洲饭店,宪兵连住中山南街的上海旅社。张学良曾谈到入湘观感“湖南山青水秀,真是个好地方。但没想到房屋这么破旧,百姓穿得这样破烂。”
古称桂阳郡的郴州,既是山青水秀、资源丰富的好地方,又是“北瞻衡岳之秀,南直五岭之冲”、中原通往沿海的交通要道,东汉发明改进造纸术的蔡伦即桂阳郡人。郴桂接纳过历朝历代的风云人物:统一南粤、交趾的汉代楼船将军路博德、伏波将军马援;三国时,用计智取桂阳的赵子龙;在此为官三任、撰下美文《爱莲说》的理学鼻祖周敦颐;驻军报恩寺、平叛楚南粤北的名将岳飞;明代探访千山万水的徐霞客……。不过被贬谪到此、流放停留的也不少:秦末项羽所立义帝在此建都;唐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王昌龄等在此撰写雄文俪诗;宋代秦少游在此抒发离情愁绪……如今,张学良将军又踏上了这块土地,眼见到由于军阀混战、敌寇侵凌,使这块宝地也蒙受灾难民生凋敝……
择居何处
安顿好后,刘乙光告诉张学良,军统局为他勘察选择的居住处是湘南名胜苏仙岭,符合委员长和夫人的要求,即风光好、环境幽。
苏仙岭在道教七十二福地中排在第十八位,古木参天,山峰突兀,海拔526米,青山雄峙于秀水——蜿蜒的郴江边,山中有乳仙宫、白鹿洞、三绝碑、景星观、望母云松、跨鹤台、飞升亭、摩崖石刻碑林等景观。离城几十里,都能从粤汉铁路长郴公路的车上,看到耸然于它绝顶之上的苏仙观。但当时,这处“天下第十八福地”没有政府相关部门、人员管理,只有苏仙观中住着两个“道人”(实为和尚),宫观、亭台、山道年久失修。特务队以军事委员会战时征用的名义,把苏仙观中两个“道人”迁到山下,对观中殿堂、厢房加以修缮,先雇工修出3间屋子给将军夫妇与女仆住。杜副官和于夫人的女仆王妈也上山布置,把在街上买的大白纸糊在墙壁上。
25年后,于凤至从美国旧金山写信给台湾的赵一获(即赵四小姐)同意解除与丈夫的婚姻,并祝贺四小姐与张学良白首缔盟时,谈到自己当时“陪了汉卿(张学良之字)3年”,回忆那3年中“随汉卿辗转了许多地方,江西萍乡、安徽黄山、湖南郴州……”。
初登仙境
整理好苏仙观的房子,“招待所”就在12月28日移往苏仙岭。公路只通到山前,登顶走的是1800级石阶古道。刘乙光物色了4架竹轿8个轿夫,把张将军、于夫人和各种生活用品、4大箱书籍和体育器材、4箱字画抬上岭顶。后来就长期雇用他们,抬将军、夫人等上下。
时令已是隆冬,若在东北早就冰天雪地,可这里是南方,湘省邻广东地界,山自青青树自绿。不过气温到底低下来了,山中清冷的雾岚弥漫,一条队伍登行在雾纱飘绕的陡峭石道上,4架竹轿象浮在云雾之中……在轿夫们的喘气声中,“初登仙境,共步云梯”石亭过了,三绝碑、景星观过了,“仙阙可攀,蓬莱在望”石亭过了,“望母云松”林发出阵阵涛声,似在迎候将军和夫人。竹轿队由“湘南胜地”碑林前经过,停在白垩青顶的苏仙观大门前。将军与夫人欣赏着绝顶风光,回首指点山下蜿蜒的郴江和雾纱轻遮时隐时现的城区……
苏仙观内,除了悬挂着“孝子神仙”匾额、供奉着苏仙塑像的正殿不动外,正殿的后殿、偏殿都已清理出来,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了人,东厢“小南海”旁3间房归将军与夫人、女仆、副官。因人多,岭顶的泉水供不应求,刘乙光在山脚下肖家村雇了周有禄等3个青年农民,每天到半山腰“脚盆井”挑水送上山顶。“脚盆井”,据说是韩愈赠序的廖道士洗脚的盆子砸出来的,水质却甘美可口。
楚囚度日
郴州,古为楚国边城。管束在此,张学良已是南冠作楚囚。幽居,日子总得尽量充实一点打发着过。
读书方面,原在奉化雪窦山时,张学良借蒋公派来清末进士吴老先生之机,对刘乙光提出“这么些年青人守着我,不如利用这个时间组织一个读书会,让他们也读读书长些知识,日后也好报效国家,为抗战出力。”刘乙光当即赞成。读书会办起来后,刘乙光、许建业和副官、事务员、便衣警卫们,轮流陪将军读书。但吴进士所讲四书五经、之乎者也,艰涩难懂,与现实生活脱节,大家听得昏昏欲睡。于是将军提出换人,请原在汉口认识的北平人步先生来讲学。步先生在清末中过举,他知识面宽,又一口国语,结合讲故事历史讲古文,大家就好接受。于是步先生也随队到了郴州,给将军讲国学,批改其诗作。此外,一些书刊报纸不定期邮寄或由信使带来,供他阅读。
锻炼方面,张学良属好动之人,他曾说“我好象屁股上有刺一样”。到郴后认为苏仙岭是长期居家处,便在观后找了块坪,指挥着让刘乙光、许建业带领警卫队、宪兵连修建了一个网球场。他带了一大堆体育器材:网球拍、羽毛球拍、乒乓球具、篮球、排球等,他最在行的是网球,那一副价值不菲的高级网球拍颇有来历,是意大利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外交部长齐亚诺的。齐亚诺曾任驻华大使馆武官,在华期间就已认识了张学良。1933年张学良赴欧洲考察时,齐亚诺赠送这副网球拍,它便成了张随身携带的爱物。
网球场修起来后,张学良经常在警卫队、宪兵连出操后或者饭后,让副官、警卫人员陪他打一打网球,有时也打打羽毛球、托托排球。刘乙光让副队长许建业、组长韩庆恂等警卫们也学一学,好陪将军,将军也乐得当当教练。
娱乐方面,张学良爱看戏看电影跳舞,但战争期间幽居岭上没有条件。不过他所带象棋、围棋、外国跳棋、麻将、扑克、京胡一应俱全。刘乙光等人在晚饭后,轮流陪将军、夫人打麻将和扑克,消遣一下。张学良棋艺不错,但对手不强,有的警卫还不想下,他就诱导:“来,让你一个车”;更差的,他就再让:“一个车加一个马,来”;前提是:“谁输了打3下手板”。往往是他得意的打对手,围观者就打“哈哈”。情绪好时,张学良最爱唱京剧。许建业能拉胡琴,就操京胡为他伴奏。张学良从小看戏,记得很多出戏的段子,“将相和”、“捉放曹”、“虎牢关”、“四郎探母”,黑头、须生都来,票友级别。许建业却是初级水平,凑和做个琴师。两人配合有时不免“杀鸡杀鸭”,使得一旁的于凤至和其他人笑不可止。
在郴州,将军夫妇还学会了玩字牌,字牌,长条型,10公分长、2.5公分宽,正面手写大、小数字“壹、贰……”和“一、二……”共80张,背面老红色,纸张浸桐油。以郴县、桂阳做的漂亮,他们管它叫“湖南纸牌”,后来又教会了赵四小姐。
他还有一件隔三差五就要做一次的“功课”。他自幼习贴,能写各种字体,行书、小楷尤佳。1923年,他所崇敬的孙中山先生亲书“天下为公”横幅,并题“汉卿世兄”的上款送给他。由是,他更爱好书法。又因与天南地北名人交往,其中不乏书宗画圣,如于右任,齐白石、张大千等,收藏古今名家和字画,便胜过读书。管束后,他让副官将字画也装了4大箱送到奉化,迁移郴州的前4天即1937年11月9日深夜,雪窦山中国旅行社楼房着火,张学良惊醒后,首先叫警卫们赶快抢出4箱字画,至于棉衣冬被和其它物品化为灰烬,并不足惜。在苏仙岭上,每隔几天,他就取出几幅名作仔细品味,并指点身边的人。他说:“书、报纸、画报,花钱能买,字、画是花多少钱也难到手的。”在古木掩隐的道观中,欣赏名人字画,是怎样一种心境?将军自知。
此外,蒋介石、宋美龄夫人、宋子文、戴笠等人送他用的、吃的、看的大、小包裹,由信使们你往他继送来郴州。
洗除尘垢
住进苏仙观4天后,日历翻到1938年1月1日。新年首日,将军一行中午下山,坐车出城到下湄桥,往西步行1公里到温泉口,此处“有一甚好温泉”,“池甚大可游”,“有谭祖峦石刻”,将军如此记录。下湄桥温泉古代即已扬名,北宋文学家张舜民、阮阅就吟咏过诗作。张学良当时所见温泉,已拥有室内池和室外天然池。内池由笔者祖父、上世纪30年代初郴县教育局长、省参议员张愈昱领头捐款操办,依自然地势盖成两个室内池。女池全封闭,约12平方米大,男池半封闭约20多平方米,均有外间更衣处。室外池与山溪、稻田相连,山溪、稻田与温泉汇合处。水草柔美,游鱼可数。“谭祖峦”,系将军写日记时,笔划随意了些。“祖峦”实为“组庵”,“谭祖庵”即谭延阎字号。谭为湖南茶陵人,清末光绪年进士,介入辛亥革命,做过湖南督军兼省长,后加入国民党参加北伐,曾任过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他来郴州,必泡温泉。笔者祖父就请他为下湄桥温泉题名“郴县公共温泉”(题词毁于“文革”,温泉也因修路规划不善而断流)。
1月1日这天下午,张学良兴致勃勃游了很久。回到苏仙岭,当晚在日记中记道:“今日为二十七年(民国纪年即1938年)元旦,洗我尘垢,愿做新人。”用意深刻。不过,合上日记本收听新年广播时,竟收到被日寇占领的上海电台,前两个月播送的《义勇军进行曲》已被别的音乐取代,将军才好起来了的心情又被破坏。
叩访乡贤
中山西街陈家大屋的大门,1月2日被叩响。一位戴鸭舌帽着绸丝棉袍的客人来拜访主人陈九韶老先生。
陈氏一门为郴桂望族,上几代前辈中如陈振玉、陈起诗等,均为刻苦读书、为官清廉、造福乡梓之人。陈起诗与好友思想家魏源、书法家何绍基等并称“湖南才子”。陈九韶生于1875年,郴县人,清末廪生,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民国元年在北平任国会众议院议员,反对袁世凯称帝,又追随孙中山先生到广州大元帅府任参议。他有著述,设法搜集北宋诗人、郴州知军阮阅的“郴江百咏”诗,整理出96首,加注成《郴江百咏笺注》一书,于1932年刊行。
走进陈家大屋的来访者,被随从称作“张先生”。张先生对年过花甲的陈九韶老十分恭敬,口称:“久仰陈老翰林,四色薄礼,乞望笑纳。”秘书随即向韶老敬上一扎小包。韶老拱手还礼:“不敢当,不敢当,请坐,请坐。”忙喊家人上茶。主客交谈起来,张先生向韶老访求郴州名胜,正问着对象。韶老告诉他,有“将军石”、“穿窍(穿窍岭,即丹霞地貌俞家寨)为一大洞(桥形洞),桥下可通行”,“万华岩”、“陷池塘”等。
客人告辞后,韶老与家人猜测半天,这位突然叩门、气度不凡的张先生是何许人氏?终于,恍然大悟。但象陈家大屋那样讲究修养的人家,又处在那样讲究礼节且政治敏感的岁月,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用多交代,谁也不会透露半点口风。
吟诗竹轿
归山途中,竹轿“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地响着,使“张先生”闭目思索。这是军统局的规定,凡外出,所有随行人员对他对外介绍均称“张先生”。拜访过郴州乡贤,他的心情比头一天晚上好一些了。合着竹轿的有节奏的声音,一首诗歌轻吟出口:
剡溪别去又郴州,四省驰车不久留;
大好河山难住脚,孰堪砥柱在中流。
这首郴州感怀诗,定稿是在回到苏仙观后,他吟给步先生,由步先生调整几字而成。剡溪,浙江省曹娥江上游俗称,流经雪窦山,那一带出产著名的籐纸叫“剡纸”。而郴州古称桂阳郡,是蔡伦的家乡,出产的纸叫“蔡侯纸”。故诗句看似平常,却蕴含深意。
将军虽行武出身,其父张作霖大帅乃东北王。将门虎子,自幼受教于名儒名师,又爱好文学艺术,及长,书法、诗文、英语都有素养。这首七绝就能反映他的文思腕力,也能让人看出诗作产生的背景:抗战初期,敌方国力强盛、谋划已久、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疯狂进逼;我方由于国家统一不久,实力不足、官兵素质参差不齐、装备落后,虽顽强抵抗也只能节节退守。面对这种现实,本为封疆大吏、三军统帅的张学良,非但不能挥戈领军冲锋向前,反而一迁再迁退避后方,又怎样才能挽救民族、国家的危亡呢?这种悲愤无奈的心理,在诗句中表露无疑。“孰堪砥柱在中流”,实为借问句,表明了他想中流击水抗击敌顽的雄心。重要的是,此为张学良幽居以来首次以诗言志。
游痕处处
将军身居“荆楚佳郡”(宋阮阅语),游历过哪些佳山秀水呢?
吟诗翌日,也就是1月3日,他即下山去陷池塘。陷池塘在下湄桥以北,系“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传说原生地,唐代柳宗元的《和杨尚书追和李中书登北楼》诗、北宋张舜民的《郴行录》记有这个郴州原生版传说:洞庭龙王之女,因犯天条被贬郴县一万员外家为奴,受尽虐待;路遇进京赶考的宜章青年柳毅,富有同情心的柳秀才勇闯洞庭传递龙女家书。龙王接回女儿,令独角蛟龙水陷郴州万家,独角蛟持地图来郴州,正巧碰到郴州无量寿佛周全真。当时州城就是一万户人家,寿佛爷大惊,乘独角蛟低头看地图时,用宽大衣袖拂来挡去。使独角蛟数来数去总是9999家,寿佛爷对他讲:“龙王要你陷万姓之家,你却要陷一万家,怕担罪不起吧。”寿佛接着手指城北远远的一点:“万家就在此处。”弄矇了的独角蛟作起法来,一声巨响,万家大院陷入地底,水汹涌而出形成一个大池塘……
传说归传说,陷池塘一带青山绿水,溪沟、田陌中出露好几处温泉,人们叫龙女温泉。将军找到后高兴地下水,当天记下“此地甚好,余(我)甚喜之。”“此地”,自然不单指陷池塘一处,而是他到郴一周时间的总的观感。
8号,到马头岭找将军石。将军看“将军”,后者只是纪念汉代马援、路博德两将军的一座巨石,“无甚可游观”。于是又去下湄桥“郴县公共温泉”游泳。
9号,未出远门,就下到苏仙岭山麓,“游白鹿洞,观宋代三绝碑。”
白鹿洞是苏仙出生处,《列仙传》《水经注》、《神仙传》、《太平广记》、《徐霞客游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都记载有苏仙公。传说西汉初,潘姑娘浣衣郴江,水面漂来五彩浮萍,姑娘好奇捞起,不料根须紧缠手指,张嘴想咬竟滑入腹内,不久即有身孕。族规家法不容,姑娘躲进此山洞生下一儿,留置洞中悲泣离去。翌日,母爱使她重返,见白鹿为婴儿哺乳、白鹤为婴儿羽寒,遂坚意志,居山洞,苦育儿。小儿遇担禾草提鱼之人,得名苏耽;放牛、采药孝养其母。后修道而成,升仙前为母修房舍,留宝柜,并告来年桂阳郡将有大疫,用房前井水一升、井边橘叶一枚熬汤,可疗一人。翌年果然,苏母日夜熬药救治郡民无数……。苏仙思念慈母,常从天而降山头凝望桔井方向……久之,山顶松林皆感化而枝柯南伸,成郴州古八景之首的“望母云松”。苏耽被称“孝子神仙”,皇帝敕封。橘井作良医良药代称,“橘井泉香”的典故与“杏林春暖”交相辉映于中华、亚洲医药史。甚至在1936年刚出版的首部大型工具辞书《辞海》中,也有“苏仙公”和“橘井”的条目。将军就带着一部,扉页上有他熟识的林森 、蔡元培、陈立夫等名人题词墨宝。
因此游白鹿洞,他轻松愉快,对于夫人、副官、步先生和刘乙光、许建业等打趣道:“苏耽能在这里修行得道成仙,说明这里的山水非同寻常。如今,我也在这里修行,不知将来能不能成仙升天呢?”众人边笑边恭维:“能,怎么不能。”
三绝碑,在白鹿洞上方。1096年,婉约词正宗秦少游因新旧党争无辜受贬郴州,削职编管;报国无门又亲朋离散,翌年春寒触景生情,吟出千古绝唱《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残阳树。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苏东坡读后感触强烈,将词抄于扇面。秦观逝后,东坡大悲,词后又书“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书法家米芾钦佩二人才华,感叹二人遭际,提俊迈之笔书秦词苏语。如是,秦词、苏语、米书以艺术精湛声名显赫,世称“三绝”,骚人词客获之宝惜。1266年,郴州知州邹恭做了件好事,命巧匠依原碑拓刻于与秦词意境相似之苏仙岭麓石壁,“三绝碑”遂蜚声中外!
步先生已为张学良讲过此词,他们此前都读过《淮海集》中经人编动过的这首词。这次亲眼一瞻石刻真迹,才知“知何处?”“残阳树”“本自”要胜过“无寻处”“斜阳暮”“幸自”。不过,“三绝碑”是苏仙岭第一名胜,就在古道左侧、上下山必经处,张学良多次出游,为什么先前一直没有住脚一观呢?不用说,《踏莎行·郴州旅舍》就是他郴州之旅的写照,他与秦少游一样,也是被管束的天涯旅客,儿女们、赵四小姐、弟妹们、东北军官兵们也远离自己……。他是既不愿触及那尽管写得典雅绮丽却哀怨凄清的内容,又想近水楼台一饱品赏米芾书法真迹的眼福,故9号这天站到了“三绝碑”前。可目光所触,哪里躲得开铺满石壁的秦观、苏轼的伤感!因而当天日志,只记“观宋代三绝碑”,至于观感和三绝的思想艺术价值,未著一字,不评一语。
经过一下午和一晚上,他的心情平定了些。10号早晨6点又下山,乘汽车到10多里的城前岭,改坐轿子行约20里抵安和乡,游万华岩。万华岩系一大型地下河溶洞,岩溶景观鬼斧神工,岩名由南宋理学大师张栻命名。将军见“洞大干燥平宽,内有小河流出,”与同行者啧啧连声“叹为奇观”。午餐在安和圩上用,返回苏仙岭已下午4点多钟。这之后,又下山洗温泉几次。
特务“小姐”
将军幽居期间,军统局指派的邮电检查员黄静宜,专驻郴县邮电局执行特别任务即秘密检查信件、电报收发。这是戴笠为绝对保障张学良的管束不出问题,严令封锁有关信息。刘乙光也严令所有人员与家里或亲友通信时,不得涉及任何有关将军的情况,否则军法处分;若外来信件内容与上一条有违也要追究。将军本人通信函件,则由刘乙光另交信使往返专递。
黄静宜是江西人,广东暨南大学毕业,小伙子相貌清秀,性格温顺,说话轻声细语,书生气足。好开玩笑的张将军与他接触了几次,便给他取了个绰号“黄小姐”。每次一呼,引周围人发笑。“黄小姐”脾气虽好,执行任务却铁面无情。一次,他从邮局查出一信,系将军的副官李英杰写的家书,信中主要是报报平安,但不慎泄露了“苏仙岭”三字。黄马上上山把此信交给刘乙光,再一查,是一个上山为将军打针的男看护带出去的,结果那人被关押。
患病理发
阴雨绵绵,仿佛无尽的愁丝,12日过后一直如此,再加小雪,当地俗话“雨夹雪,半个月”。苏仙观又在海拨500多米的山头,云遮雾罩。房屋年久失修,“招待所”搬上来时只能小作修缮,冬春之际雨雪绵绵,山上房间阴冷,被子潮湿。张学良、于凤至、王妈、副官小杜、小李、小俞等都是东北人,还从未经历过南方这种节气的生活。22日,于凤至夫人发烧,患上皮肤病,随后张学良23日也感染发烧,其它几位加上警卫队、宪兵连中的北方人也有不适应气候患病的。随队的滕医生治不好,刘乙光为保密计,不在郴城找医生,专门派人去衡阳“搬救兵”请来两位,诊断后为夫人、将军注射一种针剂,开了些药,两三天就好了。按衡阳医生的建议,于凤至夫人身体有不明病因,宜先搬到山下去住,避开山顶的阴冷潮湿。这样,刘乙光请示了军统局,与郴县专员公署联系,在中山公园(今市检察院)找了处房子,于夫人就由王妈、俞副官陪同照料搬下山去。
快过春节了,将军下山理发。进城后,他去看了看夫人,在中山东街、中山南街、中山西街、丁字街逛了一圈。这几条街商铺集中,他看好的东西,刘乙光让应副官、事务员邱秀虎进各家商店去买。接着,将军进了一家女子理发店,给他理发的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她见一大帮人跟着这位穿长袍的先生,便格外认真卖力。将军回山时,连连对便衣们称赞姑娘年纪小、手艺好,尤其修面时剃刀轻快。后来头发长了,又派邱秀虎去叫她上山来理。谁知姑娘嫌麻烦不肯,说太远了,路不好走,不愿爬山……。邱只好雇了轿子,她才动身,做完事又要轿子送回城里。将军见这小师傅比自己还难伺候,以后就不找她了。
过年治伤
爆竹声声辞旧岁,1月30日,阴历除夕至,将军把夫人接上山过年。对他们来说,在远离东北老家的南岭幽居处过年,别有一番酸甜苦辣。对于执行特殊任务的特务、宪兵们来说,又是一种难言的滋味。毕竟是传统佳节,大家“晚一夜未睡,赌钱放炮,这就算过旧历年了”当夜,将军还算高兴,与下属、看守者打麻将同乐。他坐庄,10几个随从警卫轮流参加。他输了1000元,让每个人都赢了些钱,这些年青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远离家人亲友,算是给他们一种补偿吧。31日,正月初一。正午时,警卫小吴见到他还说:“司令,再来推几盘牌九,我们来押。”将军故作惊讶:“还要推?我可没那么多钱来输。”便衣们都笑起来。而在将军的笑与玩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日记中“但是还未来接神那一套”这一句,加上惊叹号,可以为证。
节后雨歇雪溶,在观后整理出来的网球场上,将军让副队长许建业陪他打网球。当年还不到37岁的张学良魁悟壮实、球技熟练、臂力过人,一球抽过去,许没接着,打到膝盖,当即扑倒。将军不慌不忙让人烧水,找来两个木桶,一个装冷水,一个装热水;然后把许的伤腿先塞入冷水桶几分钟,冻得他口抽冷气,又把他的腿猛地塞入热水桶几分钟,烫得他呲牙裂嘴。如此反复数次,许建业居然疼痛渐消。警卫们钦佩地说:“副司令还有这一手。”“看不出,司令真是妙手回春。”将军笑道:“这也不是我的发明,我是从外国一个大人物那儿学的。”他说是1933年赴欧洲考察,在拜会意大利元首墨索里尼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墨氏用这个法子治好了他。没想到,这从意大利学来的医术,居然在中国南方的苏仙岭排上了用场。
敬礼事件
大约在2月13日,将军下山,没去洗温泉,因为要修脚。去中山东街洗盆浴。他仍穿长袍,刘乙光与他并肩而行,许建业、邱秀虎和10个便衣尾随在后。刚过四牌楼,突然迎面而来一位中校军官,立正向将军恭敬地敬礼。将军镇静前行,既未还礼也未点头。怎么回事?!郴州有人认出了张学良,而且是个中校,刘乙光和警卫们吓了一跳,到了澡堂门口,先请将军等候,派人进去联系,再出来向将军汇报:“今天洗盆浴的人太多,都等在那里,不会有空了。”张心里明白几分,笑一笑说:“那就改天再来,咱们回吧。”
一队人马上返回苏仙岭,刘乙光留下事务员邱秀虎,要他联系黄静宜,追查敬礼的军官的情况。邱、黄两人到郴县专员公署,找到派驻郴州搞情报的中统局联络参谋曹某,调查一番。原来一炮兵独立旅刚由外地调来郴州,驻扎在五里堆,其中有两三个中级军官系东北军改编过来的。在四牌楼附近向张学良敬礼的军官是其中一个,副团长,肯定系张的旧部。邱、黄两人即刻上山,报告刘乙光。
惊恐离山
苏仙岭上气氛陡然紧张,刘乙光召集副队长许建业、宪兵连长童鹤年与邱秀虎、黄静宜等开紧急会议。刘说,最怕的就是那个中校晓得我们住在苏仙岭,又晓得我们的力量,采取突然行动。他们的人和枪比我们多,我们在咯里又冇得救援力量。万一出了事怎么向上峰交代,只怕脑壳都保不到。众人越议越怕,决定一边用电报请示军统局,一面加强戒备。当晚,警卫队在观前、门口附近增派流动哨、宪兵连在山头四周增设岗哨,人人紧张,惟恐真的有麻烦。
刘乙光几乎彻夜未眠,思来想去生怕在苏仙岭住下去会出事,决定不等军统局的指示了,翌日清晨,他叫上邱秀虎下山,乘车去他老家永兴高亭司找住处。过了郴县栖风渡,快到永兴油市乡(俗称油榨墟)时,看到公路边一所学校。停车去看,这所“文明书院”正是刘乙光父亲以前参与捐资重修的,正好停办无人。刘乙光喜出望外,决定不到高亭司,就搬到此处。当即找乡公所,以非常时期、军统局名义征用。刘把邱留下,设法先为将军夫妇与王妈修整3间住房,他回州城去准备搬家。邱到油榨墟上找了泥、木工,加班加点一两天就修好了房子。军统局电报也发来,同意刘的做法。
2月17日,全部人马清晨5点就下山坐车,约10点左右到油市。刘派2个便衣和一个宪兵班往南驻郴县栖风渡汽车站,派两个便衣和一个宪兵班,向北驻永兴县高亭司汽车站,他认为文明书院夹在两地之间保险些。而对将军所说的迁居理由,是苏仙岭上阴冷潮湿,人员容易生病,故军统局报蒋公,让他搬下山住。将军信了,因不忍步先生年迈跋涉,请求送他回北平原籍休养,获军统局批准。
永兴观游
安顿下来10天后,将军突然问刘乙光:“刘秘书,那天去洗澡在路上碰见的那个中校是谁?我不认识他嘛。”显然,张学良省悟到这次迁居的真正原因了。刘略感意外,但马上反应过来,说:“我们也不认得,”但他还是告诉将军:“听说是新调到郴州的一个炮团的副团长。”将军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知道我认识我,敬个礼是正常的事,我希望不会影响到他什么。”刘马上说:“不会的,请副总司令放心。”
好动的将军读了两天书后,又频繁外出,观游、了解附近风土民情。20日由刘乙光带着童鹤年等护卫,就在他家儒林村参观了儒林煤矿。将军归来作记“为一土作矿场,完全用人力,黑暗痛苦。”21日至永兴县城,登游观音岩,参观宝兴煤矿“为一机作矿场”(今湘永煤矿)。22日游白马仙。23日因知耒阳县有纸圣蔡侯祠、诗圣杜甫墓,驱车前往,雨大受阻未游而返。24日再至永兴县城,由便江码头坐船往上游1公里,在鸡公山野餐。25日坐船溯江而上60余里,观游丹霞山水,在大河滩野餐,再从陆路坐轿返回。26日在车田村观看土铁锅制作过程。
28日,过耒阳远去衡阳,谒访湘江岛上的船山书院。中途曾遇日寇飞机空袭,警报声中暂避一次。他在日记中记下“船山书院,在湘江中,为彭刚直(清末湘军将领彭玉麟)创建。王船山(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故居之船山在距衡阳卅里处。”将军所记“创建”小误,是彭玉麟1885年任兵部尚书时,慷慨捐银一万二千两给家乡,将原在城南码头的船山书院,迁到湘江中的东州岛上进行扩建,使之读书做学问的环境更好。
3月3日到湘阴渡游泳1小时,又自己开车到郴县栖风渡巡玩一圈。
油市飞鸿
3月4日,刘乙光告诉将军,可以跟亲友通信了。将军立马伏案奋笔,给在香港的赵四小姐修书一封,11日刘乙光把此信和一些物品交信使带走。信是这样写的:
“小妹:自从离开雪窦山之后,已经四个月了,吾们彼此音信毫无,真使我常常想念,想你也是同样吧。我们由雪窦山至安徽黄山小住五日,又迁至江西萍乡,再来湖南郴州,四迁到永兴;现在又要搬到湘西去了,延途的苦乐,笔难尽述,惜你未能伴行,否则更增我的趣感了。”信中抒发出自己幽居迁移的真切感受“现在无折扣的感觉到了国破家亡的滋味!所以对家中事,不敢想,但是有时又不能不想。”信末他再次提到想念赵一荻,也想念他们的小宝贝儿子闾琳。并用中、英文附了所需物品单,包括于凤至所需的面霜、擦脸油(进口治皮肤病的),他本人所需的网球、羽毛球,还有柯达胶卷等。
信写完后,他又添了一句“你应该随时把你的住址给小福子们(将军与夫人的孩子),以便他们通信。”此时,家已一分为三,他与于凤至的3个儿女在英国读书,托给友人;赵一荻带小儿子暂住香港;他在于凤至的陪伴下管束在郴州。家中事骨肉情常上心头,托赵四小姐联系孩子们,靠飞鸿传递亲情,一纸千钧,一字万金……
告别郴州
将军写信之前,军统局电报先到,指示他们准备搬离湘南。因日机常沿粤汉铁道空袭沿线目标,戴笠与时任湖南省主席的张治中将军商洽,决定迁移至湘西。于是刘乙光告诉将军写信,接着派许建业去找地点。将军郁闷,所以在给赵四小姐的信中有了上述内容。
许建业的回音来了,“新家”也选的是一座山,没有苏仙岭高,房子则要大整修。搬迁的前一天,邱秀虎去将军房中看要搬的行李物件,进门就见将军正站在墙壁前观察中国地图。他闷闷不乐,手一指对邱说:“东北这块好地方,现在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接着又点着地图上湖南那一块,语气沉重地说:“你看,我们现在就在这儿,但是又能住多久呢?”
3月22日,大队人马从油市出发。为防敌机沿粤汉铁路、长—郴公路袭击,刘乙光没有按来时的路线走,让车队另走永兴—安仁—攸县—醴陵—长沙的线路,再从长沙(短驻岳麓山,等待沅陵凤凰山的房子修缮)转去湘西。车队进安仁县城,人们下车小憩上厕所。张学良踱进县百货公司,发现柜中摆着网球、羽毛球、乒乓球,便让杜副官全买下。店员们十分高兴突如其来一单这么大的生意,把库房里的货也拿光出来。杜副官陶出中央银行发行的百元大钞,店员们找钱时咧嘴傻笑说,他们还没见过如此大面额的新票子。车队离开安仁向北,也离开了郴县专署的辖区,告别了郴州。
不解缘份
张学良离开了苏仙岭和郴州。从1937年12月至1938年3月,他幽居郴城、永兴的时间跨度为4个月共88天,其中在苏仙岭的时间跨度为3个月52天,在永兴油市33天。据说在苏仙观中,将军曾因“严加管束”,而不能驰聘沙场亲报国仇家恨,心情倍受压抑,以至某日拔警卫手枪怒射窗外桂花树。当将军的身影远去后,人们观察他住房外那棵桂花树,对窗一面的树杆上确有好几个深深弹洞。
苏仙岭、郴州同样深深地刻在将军的记忆中。从湘西转移到贵州后,1941年他患阑尾炎穿孔,在贵阳中央医院(南京迁去)急救。手术后住特别医房恢复3周,当时只准院长沈克非、两位名医张孝骞、吴执中和特别病房护士长邓兹年,进病房为“张先生”看病换药。由于规定严,邓兹年换完药,连“痛不痛”之类的话也不敢问就走。时间稍长,刘乙光也就不总是在场,张与邓就自然地说话了。有次,张在床上翻相册,指着一张照片告诉邓:“她是于凤至,”邓兹年就知道“张先生”是谁了。又一次,张看到邓衣服上的锡袖扣,就说:“我以前在北平协和住院,送给照顾我的护士一对金袖扣,现在不行了。”停了一下,他敏锐地说:“你说话好象是郴州口音。”邓点点头,将军颇有他乡遇故交之感,马上说:“我在苏仙观内住过,那里空气新鲜,风景宜人。”邓兹年也简单地介绍了她在郴州念书的情况。半个多月后,将军的刀口愈合,应邓的请求,在其笔记本上题写了“勤于事,慎于言。”6字,落款“庵”字,即将军别号“毅庵”的后一字。
张学良亲密接触最多的郴州人,无疑是刘乙光了。刘1898年生于永兴县,年长张2岁多。他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即参加北伐,后到军统局工作,曾担任过蒋介石的侍从室警卫队长。他与中共元老黄克诚既是同乡,又在湖南三师同过校。大革命失败后,刘与黄相遇,明知黄系共产党、生活无着落,也设法接济,自己有家庭负担,还每月寄黄生活费;失业后,又介绍别的老乡支助黄。在武汉,两人突然路遇永兴大地主儿子刘雄,刘乙光马上掩护黄脱险。黄克诚大将一直说“刘乙光是一个热情助人又能同情革命的人”,至于后来“可能他又向右转了”,但认为刘系“左派军人”,不以“反动鹰犬”视之(《黄克诚自述》)。
自1937年元月起,直到1962年在台湾调回安全局,刘乙光共陪伴张学良25个年头之久,是除了赵四小姐,在将军一生中相伴时间第二长的,竟超过于凤至夫人(24年)。刘乙光终年84岁,张学良寿高101岁。前者生命近三分之一的长度与后者生命四分之一的长度紧密相联,而两人之间仅仅是“牢头”与“囚徒”的关系,这实为古今中外一桩奇事。
刘乙光幼读蒙学,耳熟能详岳武穆、文天祥的故事,“在家孝父母,出门报国家”是其信条。肩负看管张学良的特别任务后,小心谨慎、周到绵密,既忠实于蒋介石,又敬重于张学良,尽可能给将军以方便自由。即如在郴州,不厌其烦陪其出游,上下苏仙岭;在永兴,超过军统局规定的“一百里”活动范围,远游衡阳。本不爱好麻将、体育一类,却带头学几手包括打网球、字牌,以伴将军度过青灯黄卷的山中日子。迁居郴州苏仙岭,有他的建议。离开郴州迁湘西时,才顾得上向军统局申请带上家属。又因四处辗转、生活动荡不定,影响孩子学习成长;更使妻子在艰苦的环境中抚育6个子女,苦闷如囚一度精神失常。
笔者曾在香港读到刘乙光长子刘伯涵一文,写到当年其父的左右为难,因湘南人的个性,有时执行上峰指令,会因限制将军行动处事不够圆滑,而引起争执不快。实为难免,何况骨肉亲人唇齿之间也有碰伤。但刘全家是偏向张的,孩子们将他与赵四小姐尊若父母,张与赵也视刘家儿女如自家孩子。因为在湖南、贵州、台湾的深山僻壤,只有这么两家甘苦与共。
1962年饯别刘乙光时,张学良在宴会上对蒋经国等人笑云:“刘乙光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仇人是他看管我,恩人是他救我的命。……”救命在1941年7月,张突发阑尾穿孔那次,刘见事急来不及请示军统局,擅自作主将张火速送医院,先救人再报告,事实证明若等军统局电报往返,后果不堪设想……。刘乙光当晚回家,把张的话告诉刘伯涵,父子俩觉得将军说得公道,而认为张严佛等人在大陆写的文章却不甚公正,话一讲偏了,常常真相就扭曲了。刘乙光从未克扣过将军,张学良一级上将的薪水一文不少,由赵四小姐亲自掌握。刘看管张二十多年虽由中校升到少将,但湘南人的质朴、本份,使其只知任劳任怨,不愿投机取巧,一生清廉家徒四壁,张学良就硬塞给他一笔辛苦钱。刘乙光逝后,蒋经国特赠“忠勤堪念”四字挽额。
大鹏之谜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即到1964年。张学良将军离郴之后,他在苏仙岭、油市幽居过的信息就一直在传播。但大陆从20世纪50年代中起便政治运动、阶级斗争不断。文史、方志等等不受重视,那信息潜隐于郴州的街头巷尾,成为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己。不过,随着60年代初运动暂息,苏仙岭公园筹划建设,使一些有心人又关注起此事来。地区人民医院医生苏琪与苏仙观一老僧熟识后,私下问起张学良在苏仙岭幽居的事闻。这位老僧便是1937年底被赶到山下的“两个道人”之一(另一个已逝),他透露给苏医生一点:将军走后,他回到山顶观中,曾发现过将军撰写的一副对联 “仗剑登仙峰,极目河山,太息版图呈异色;展棋伤国事,无边风月,敢望铁血救同胞。”是真是假?是将军之吟还是步先生所书?抑或是两人共同拟就?在目前于美国公开的张学良遗稿中暂未发现。不过,张学良有对联功夫,如“两字听人呼不肖,一生误我是聪明。”再对照1938年元旦的“郴州感怀”诗内容,是否有可能是他搬迁下山之前与步先生的合作?由步先生记下再作斟酌,日后寄他?然郴州一别,音书难通。如假设成立,它就是将军遗世有数的重要对联。最遗憾当时苏仙观住着和尚,佛门弟子与世无争,“阿弥托佛”生怕惹事,用纸张糊了。到60年代中后期,“文化大革命”革到苏仙岭上,老和尚被赶走,凄凄一命归天,带走最后的谜团。
“文革”浩劫后,百废又举兴。郴州市在省有关领导、省建委等部门支持下,于80年代初对苏仙观进行全面修缮。一次,民工们在张学良将军住过的房间,刮开墙上一层石灰壳,露出了糊上去的旧报纸,扯去这一层旧报纸,壁上出现一些毛笔字。风景区的人闻讯而来,看清一行墨迹“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认为这是将军离去时书写的。那时尚在拨乱反正,人们还很谨慎,就是否保留这面墙壁请示上级。一位领导说那墙壁破烂难看,还是重新粉刷砂浆美观些。结果可想而知。这行词句究竟是否将军手书?还有无别的词句?由于珍贵的墨迹被无知者手脑并用地抹去,无法鉴定,墙壁改动,张学良将军又已在2001年升入天国。
悠悠郴江畔,巍巍苏仙岭上,大鹏之恨成千秋之谜,长使后人面壁浩叹……
(原稿载于《五岭》,连载于《郴州日报》,转载于《郴州旅舍》,本次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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