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阕三唱野石岩
野石岩是古代郴州的一处风景名胜。虽然它久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但它独有的人文历史内涵,却在郴州,乃至湖南的历史典籍中,闪烁着煜煜光芒。我对野石岩的关注,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一次我在翻阅明代《万历郴州志》时,对其中一段记述颇感兴趣:野石岩,在(宜章)县北十五里,岩壁峭立,湖南帅潘畴书“野石岩”三字,吴鉴诗:夏夜浑如秋气清,梦回雨露湿桃生。当时觉得稀罕:湖南帅是什么官职?潘畴是哪个朝代的人?野石岩具体在什么地方?吴鉴又是谁?他写的诗有何含义?为这些谜团所困惑,以后我开始留心收集有关野石岩的资料。随着资料的不断丰富和多次实地考察,我对发生在野石岩的历史故事越发感到神奇。现将这些故事记叙下来,以飨读者。
一阕一唱:邓典谟考证野石岩
邓典谟是中国革命先驱邓中夏的父亲。邓老先生饱读诗书,国学深厚。1940年起,他独自开始从事《宜章县志》的编纂工作。他在查阅清嘉庆《宜章县志》时,一段关于野石岩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野石岩”三字,其实是“野石铺”之误,每字直径有二尺三寸强,无姓名可考,未知即旧志所云湖南帅潘畴书否?旁有宋人三绝句:一、夏夜浑如秋气清,梦回风露湿桃笙。渐忻月色分山色,听以蛙声似水声。诗末题“仲权”二字,时间为丁末三月丙寅;二、稻香蔼蔼暑风清,下马传觞听水笙。父老指诗怀旧尹,为镌岩石记心声;三、身傍蓬莱近紫清,巧言一出忽如笙。只因家食应无恙,书倩衡阳雁寄声。这两首诗均为当时宜章知县滕瑱的和诗,诗末有:绍熙辛亥六月中伏日,出郭观稼,小憩野石铺,读仲权正字壁间所题诗,因次韵,并刻岩石以慰邑人去思不忘,南都滕瑱。旧志将仲权诗中的“风露”误作“雨露”,“桃笙”误作“桃生”。考淳熙丙午、丁末年间,吴鉴正为宜章知县,但名宦传未详其字,认定仲权即为吴鉴,未知何据?看到这里,邓老先生陷入沉思:他的老家距野石岩不远,听老辈人说,野石岩是古代的一处驿站,小时候他曾去玩过,那里怪石嶙峋,风景秀丽,驿站后面的岩石上刻有摩崖石刻,其字之大,为宜章境内所仅见。由于时局动荡,家运多舛,自顾尚且无暇,哪有心情顾及其他?几十年弹指一挥间,野石岩是否旧貌依然?早些年修筑湘粤公路,就从野石岩附近穿过,不知对野石岩有什么影响?于是他决定去看一看。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来到沙坪里奶子江村,只见古驿站的几处破茅房已经荡然无存,摩崖石刻所在地已成了废弃的片石场。他伫立在一片砾石当中,目瞪口呆!震惊之余,他急忙找当地村民打听,20来岁的年轻人对野石岩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才从一位教书先生那里得知,当地人把“野石岩”叫“雷公錾字”。1921年秋天修公路时,炸山取石,野石岩被整个破坏了!闻听此言,他不由顿足捶胸,一迭声说道:“可惜,可惜!”教书先生摆着手,说:“老先生,莫急,这景致虽败,古迹尚存。”于是带着他又来到采石场,就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坡下有一块倒卧的巨石,从一处悬空的罅口匍匐而进,仰面石壁,果然看见“野石铺”三个古朴遒劲的楷书大字及宋人三绝句摩崖石刻。邓老先生见状,瘫软在昏暗的石洞里,以手加额,叹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负责修路的监工肯定是个读书人。野石铺遭此浩劫犹能保存,此公善莫大焉!”邓老先生逐字逐句仔细查看摩崖石刻,一一记录。回去后,又作了进一步考证。他指出:仲叔确系吴鉴之字,而旧志所谓潘畴,则恐为潘畤之误。潘畤,字德鄜,大约与吴鉴同时为官,任荆湖南路提点刑狱。而提点刑狱一职,在宋高宗前期,多由地方军事长官兼任,故此称之“湖南帅”。潘畤少喜学书,得颜、欧楷法,皆臻其妙。清光绪《湖南通志·金石补正》称:“野石铺”三字,无书人名,旧以为潘畴书,传闻不足据,然亦非宋以后刻。若由近人手,则必作舍旁之铺矣。他还对吴鉴诗中的“桃笙”一词作了解释:桃笙,竹簟名,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盖以桃笙竹织者。通俗的讲,“桃笙”就是竹凉席。邓典谟对野石岩的考证,不仅纠正了旧志书上的错误,更极大地丰富了野石岩的人文内涵,其严谨的治学之风由此可见一斑。近年来,我多次到野石岩考察,那倒卧的巨石还在。摩崖石刻上,“野”字的右上角崩去了一爿,而宋人三绝句则漫漶不清,附近的村民说:“据老人家讲,谁要是读通了上面的文字,光洋、铜钱就会滚发子来。”邓老先生当年读通了野石岩上面的文字,不知他得到了光洋、铜钱否?不过,他所纂写的民国《宜章县志》,却成了宜章的历史典籍,这是他留给后人的一份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
一阕二唱:徐霞客三觅野石岩
明朝崇祯十年(公元1637)四月七日,时近晌午。徐霞客与顾仆来到了宜章城南门外的艮岩寺。徐霞客头扎软巾,身穿皂色葛布长衫,年约半百,体形稍瘦,脸上虽带菜色,精神却还矍铄;顾仆年轻健壮,身穿玄色粗布短衫,肩挑一副行李,紧随主人身后。艮岩是宜章八景之一,名叫“艮岩龙隐”。艮岩寺即以岩得名。寺庙不大,一间正殿,两间厢房,主僧名叫凤崖,带着两个小沙弥。徐霞客将文牒付与凤崖看过,在凤崖的招呼下,就在寺里打尖歇息。徐霞客因风寒未愈,食欲不佳,仅喝了一碗稀粥,却对小沙弥炒的一盘时令山菜油醋金刚笋吃得津津有味。饭后,他研磨了一截碇药喝了,在客榻上睡了一觉。申时刚到,徐霞客就起身辞行。主仆两人由南关进城,迤逦过三星桥,骡马长街,演武场,直过北门,沿驿道向北而行。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名叫牛筋洞的村庄,村里有百余户人家,他向人打听野石岩地名。早先他看《一统志》,得知宜章县北十五里许有野石岩,岩壁上题有仙诗。寻找野石岩,是他宜章考察的唯一目标。村里人告诉他,出村贴左手走,不远即可看见巉岩怪石,既是。果然出村后不久,就见西边一线山峰巍峨雄峙,犹如巨屏横亘天际。转过一道山坳,前方道左石崖突兀,古木参天。崖下有一排三间阔的青砖灰瓦建筑,看那模式,不似民居,而象官舍。恰好这时中间房舍走出一人,肩挑一担淤粪。徐霞客忙上前询问:“这位大哥,请问这是野石铺吗?”那人答道:“往时是,现如今不是。”徐霞客又问:“吵烦大哥,我想去看看野石岩,还请大哥指点。”那人道:“沿北面小路过去,我正要往那边做事,跟我来吧。”徐霞客于是随那人往北转过山背,来到一处庙场,看匾额得知是野石庵。原来乡人以为徐霞客要找的是野石庵,这也是方言读音误解所致。徐霞客只好急步返回。看看天色将晚,想去崖下人家借宿。才叩中间房门,里面传出一阵犬吠,接着吱呀一声,一名妇人倚门而立。那妇人止住吠犬,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徐霞客主仆。对徐霞客留宿的请求,妇人坚辞不允。正说着话,早有左首一间侧房的主人出来,他主动邀请徐霞客主仆进屋,表示愿意提供食宿。徐霞客走进侧房,想从屋后去观赏野石岩。谁知屋后已被篱笆围住。隔着篱笆向右望去,只有中间房舍的后门可直通石崖。徐霞客转出又去求那妇人。妇人却门也不开,只在里间回拒。徐霞客无奈,只好从侧房的外面,攀过一堆乱石,找着一条久无人行的石蹬小路,上了崖顶。这时瞑色四合,树林之中暮蔼氤氲。他站在石崖边沿,俯身探望,崖下幽暗浑沌,什么也看不清楚。又从西北望去,那里穹崖削立,叠石耸霄,石崖若幔岩幛,展敛诡奇,可惜无路可通。徐霞客叹息一声,折身返回。胡乱吃了晚餐,因侧房实在狭窄,且人猪共室,秽气难闻,于是他抽了一把竹椅,来到外面的屋檐下休息,两次寻觅野石岩不得,心里着实懊恼。他忽然想起,《一统志》上说,野石岩在官道旁,那么理应不在山后,自己瞎折腾了一下午,可能找错地方了!正胡思乱想间,中间房门忽然开启,走出了下午曾为他指路的乡人。说起野石庵之误,两人都觉得好笑。也许是心怀歉意,乡人不顾妇人反对,同意了徐霞客过来晚宿。徐霞客主仆于是将卧具搬来,整铺安睡。乡人听徐霞客在寻找仙诗,就说:“仙诗在石崖的右端,有一道石门,进了石门,就可见仙诗。”还告诉他:“西边那座大山叫高云山,为黄岑岭主峰,宜章八景中,有“黄岑滴翠”、“白水流虹”两景生在其中,风景绝佳,不可错过。”徐霞客决意一游,并请乡人作伴导游。乡人因事推托,但答应另找人带路。翌日清晨,乡人告诉徐霞客,已找到了导游,但他上午要晚些时候才得空过来。吃过早餐,乘等人的空隙,徐霞客又登上屋后石崖,在昨晚驻足的东边,果然于乱石中觅得一条小道。行不数步,路又断绝。他手足并行,攀上一处石萼,四周巨石高耸,中间形成一小块坪地,老藤古树,掩映成趣,可惜看遍石壁,却了无仙诗痕迹,只在来的石萼下,发现了一个洞穴,循洞而下,竟又回到了崖沿。搜寻未果,又怕导游来,徐霞客只得怏怏下崖。导游仍不见踪影。徐霞客有些焦躁,就令仆人挑上行李,准备自行上道。这时,一群乡民从北面打飞脚跑来,见人就喊:“快跑,快跑,打掳的来啦!”崖下人家乱哄哄的随着乡民飞快地奔向后山躲避。徐霞客一把拖住仆人,迅速躲进石崖上的洞穴中,想起孟春时节在衡阳新塘水湾里遭劫的一幕,两人心有余悸,在洞中贴首埋面,大气也不敢出。不一会,听得外面脚步纷沓,踢门翻柜,猪嚎狗叫,谩骂呐喊之声不断传来,令人胆寒心悸。良久,乱声渐渐远去,徐霞客打发仆人先出洞察看,确信强人已经远去,两人这才小心走下山崖。只见崖下房舍门户大开,破烂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几滩污血腥味扑鼻,场面凄凉,不堪入目。徐霞客再也无心久留,便与仆人起程上路,准备去寻找下一个目的地——郴县安和境内的万华岩。动身之前,他回首眺望野石岩,那巉岩怪石兀自凌空峭立,在初夏的阳光之中显得格外绚丽。徐霞客对着石崖深鞠一躬,叹道:“三觅而不得,岂是天意。别了,野石岩,别了,仙诗。”然后,转身怅然离去。
一阕三唱:潘畤题书野石岩
宋孝宗淳熙乙巳年间(公元1185),宜章县牛筋洞村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村民梁苟生一家大小六口,于夜间被人用利刃全部戮死在家中。梁苟生平素做些收油贩盐的小生意,家中颇有些积蓄。案发之后,经官府清点,家中黄白之物已悉数被盗,但凡值钱的财物也多被掳走,现场尸横血流,阴森恐怖,睹者无不发指。很快,有人向官府举报,杀害梁苟生一家的凶手,是梁晚四所为。经查,梁晚四亦牛筋洞村人,30来岁,生得膀大腰圆,练过拳脚,有一股蛮劲。他在城内玉溪河边开了一间仓行,做着瓷器、生漆等日用杂货的转买生意。前些日子,两人因生意上的纠葛曾大闹一场。梁晚四当众放言,要使用非常手段,让梁苟生知道他的厉害。官府得讯查实,即着干吏将梁晚四缉捕归案。梁晚四初被锁拿时,大呼冤枉,受了入门杖子后,严刑威逼之下,只得画押服录,随后却又翻供不认。经县、州两级七次复推,反反复复,不能定案,后衙司懒得再鞫,以其凶残至极,奸滑无比,将其定为死罪,上报朝廷批复。此案送勘省衙,引起了时为荆湖南路提点刑狱潘畤的关注。潘畤,婺州金华人,生而聪慧伶俐,深受叔父中书令潘良贵的喜爱,收教于家中。他自幼研习书法,篆、隶、楷书俱佳,高宗朝考取进士。奸臣秦桧为笼络他,欲以女嫁之,为潘畤婉拒。他多年在湖广为官,严谨刚毅,常说“为官,应主于宽而不使有宽名,辅以严而不使有严迹。”任提举荆湖北路常平茶盐部,每逢水旱之灾,则倾全力赈灾救难;一旦发现疫情,则遣医送药,很多患者得以痊愈。有一年地方官府增收渔租,渔霸与官吏相勾结,将渔租全部转嫁给佃户。佃户穷困不堪,纷纷上书申告,朝廷派潘畤前去处置。潘畤很快查明了情况,果断中止了增加的渔租,并将多收的租金全部返还给了佃户。此举深受百姓称道。他每到一地,总要打听地方人才,兴办学校,与朱熹、张南轩、陆象山等知名学者友善,为南宋学案的重要人物。看了梁晚四的案卷材料,他觉得其中破绽颇多,似有草率之嫌。人命关天,他决定亲赴实地调查此案。一路轻车简从,水陆并举,不止一日,到了郴州。先由县宰吴鉴陪着,参观了文庙、开福寺、北湖寺等景观,他对吴鉴的干练和才华颇为赞赏,两人又年纪相仿,谈洽甚欢。回到州府,他就梁晚四一案提出几大疑点:一、此案杀人众多,利器之中,刀、匕俱有,恐非一人所为,其同伙何在?二、此案杀人凶器一件未得,仅凭口录,难以定案。三、犯人再三翻案,谁敢说其中没有冤屈?在场官吏面面相觑,皆不敢回答。潘畤调出原始案卷,仔细审阅,发现每当审讯当中,梁晚四皆承认杀人,而一回到牢中,就具状喊冤。潘畤决定升堂亲鞫。当衙狱架出原犯,连潘畤也大为吃惊:原犯蓬头垢面不说,一身囚服上满是血痂,衙狱一松手,整个人就像布袋般瘫软在地,一双死白的眼睛盯住堂上,浑身筛抖不止。潘畤定住心神,先介绍了自己,然后让犯人诉状。半晌,梁晚四长嚎一声,声泪俱下:“青天老爷,我实在是冤枉啊!”问他为何承认杀人,他说是受不了棍棒毒打,只好胡乱画押;问他事发当晚人在何处,他答在自己的仓行验货。潘畤让衙狱将梁晚四复行收监,即与随从赶赴宜章。在梁晚四的仓行,伙计证言:主家当晚确在仓行验货,且出示一叠货票,上面俱有梁晚四的签名和印章。潘畤又了解到,举报梁晚四的,是野石铺的驿卒。野石铺自古就是郴宜间的重要驿站,但靖康之乱后,北人大量南迁,城市发展迅速,郴州、宜章都在城里增建了铺舍,往来官吏多在城里歇息,因此野石铺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官府又减卒减薪,甚至有撤驿之议。现在野石铺还留有四名驿丁,整天几乎无事可做。了解到这些情况,潘畤毅然决定搜查野石铺。他调集宜章县衙所有捕快,将野石铺团团围住,控制住驿卒后,就在驿馆中设堂开审。驿卒开始还百般抵赖,后见捕快们从腌坛、瓦罐之中搜出了黄金、白银,又从馆内找到梁苟生家的一些失窃财物,才不得不交待了杀害梁苟生一家,又嫁祸梁晚四的犯罪事实。潘畤即行奏明朝廷,将梁晚四开枷释放,赠与抚慰金,又将在本案中滥施酷刑、屈打成招、险些造成冤案的州、县两级20多名官吏撤职查办,并将四名罪大恶极的驿卒打入死牢,以待秋后问斩。案件成功告破,潘畤心情格外舒畅,见野石铺风景奇丽,就邀吴鉴一道来野石铺同住。他告诉吴鉴,自己已向朝廷举荐他出任宜章县宰,还说郴州各县财力匮乏,用度不足,已函请下漕司通融体恤,增拨补助,以平息民怨,免生盗心。吴鉴向潘畤表示祝贺和感谢,并请潘畤题词,以示后人。潘畤见驿站后面山岩诡谲,石壁平展,遂饱醮浓墨,大书“野石铺”三个楷书大字,笔法苍劲老道,风骨神来,令吴鉴和一班衙吏拍掌叫好。盘桓了几日,朝廷批复下来,潘畤所奏一概准行,并将梁晚四案作为典型案例,颁旨各地研习效法。潘畤后来转任谭州知府,累迁湖南安抚使,进直显谟阁。吴鉴担任宜章县令后,即派工匠依字镌刻,后自己又题诗岩上,更有继任县令滕瑱作诗唱和,遂使野石岩成为宜章一大胜景,载入史册。
作者单位:郴州市文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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