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秋思_百姓故事
车窗外闪过青槐,最后停在了高岸的梧桐下。
森森高墙连接着苍劲的灰云,似乎还撑着隐隐的雄浑落日。其实不是,是落日的恢宏凌压着它。四周岗楼的内墙边 上斜拉着三道电网,像鹰爪,似乎圈住了里边的一切,其实也不是,里边自有他圈不住的东西。
从墙面上看,它似乎已不年轻,而且很苍老了。其实,它不过才十几年的孩子,好象,我还须提及它的朴素,红砖粉或白石灰涂墙,很了草的样子,无一片瓷瓦,更全然不见大理石、混凝土之类。门前一米来高的铁柱上涂着“警戒线”三个字,字中间连着铁索,那铁索很镇静。“××省××县劳改场”一道红字下面是卫护着大门的铁栏,只在右侧留了一道小门,关着。铁栏后是铁大门,左侧留小门,也关着,门前摆张方桌,旁边坐个大个子,身后是他的看守室,室门开着,能看到里边摆了张小床儿。铁大门阻断了视线,割断了内外。
夕阳走了,股股夜气从四维八荒滚滚奔来。阴天、月亮还没清醒,中秋节最经典的赏月时刻看来要晚一些。
我刚跨过铁索,看门的黑汉子喝到:“退到警戒线外去!”
“能进去看看吗?
“监狱!又不是公园,没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小家伙!”
退回来后,扭头望见北边的黑槐树把石子路遮得正严,信步过去,槐叶灰青,层层遮住沉郁苍天的几丝清亮。待会儿圆月就圆圆地团出来,月圆人尽望,秋思会落在哪儿呢?哪儿都会有。山涧、溪边、林荫、沙里,有两行足迹的地方都会有,会有丝缕,会有团团,很难道清哪儿沉重哪儿清淡,但在这广漠的华北平原上,苍劲北国的穹天下,这片红枣沙堆间, 杨木槐林里,在高墙和电网作成的织机中编织着最浓重沉郁,最尽意无奈的“秋思”,丝丝缕缕都牵连着千百里中的千百户人家。
我知道世界不会如我——一介酸书生想象的那样简单,想进去,我得找这里的头儿。饥饿的时候我不干别的,找吃的是唯一要做的事,记得刚才车拐弯时的街里有两家饭店。于是便穿过槐林,走了大约五十米的路,一道街横在我的眼前,仅有的几个街灯还没有上岗,除了中间这几家饭店、商店和一家理发厅以外,就只有平房和楼房分列两旁,那是职工的寓所和办公室。饭店里微弱的灯光不足以照亮场蓬下的漆黑。一庄灶台托着个大黑锅,灶口晃动微红的火苗,暗红的火焰摇动着墙上的黑影,静静地聆听着锅里炸鱼的乐音。灶台后面是布满灰尘的纱帐,帘子垂头丧气的耷拉着。一小伙计很快在帐里的气灶上做好了一碗面,我边吃边跟他打听些情况,他说那事难办,不过,我还是决定一搏,不虚此行。
照他指引,穿过几道月亮门,绕过几座花园,最后终于爬到三楼,在明亮的大理石走廊里找着了场长的门牌号,习惯地润润嗓子,扑扑衣服,晃晃背包,敲了门,二十来岁的大姐一脸迷惑:“请问,你找谁?”
“是场长家吧?——我找场长。”
她示意我进来,朝里走去,听到她说:“爹,找您——不认识。”
场长也迷惑,不过他很镇定,很慈祥地问我来意,我一一颤抖地回答后,听到他说不行,并招手让我坐下,这时我知道还有希望。我见一盒九头崖月饼静息在透明的玻璃桌上,能听到身后母女的暗笑:“还有人想进那地方,真怪了。”我深吸了口气,开始向场长展开攻势,充分的准备让我如了愿,批准我“鉴赏”一小时。而且,他亲自把我送进去。那场长,真让我感激。此时已月明如昼。
跟着警卫刚跨过方寸的铁门,我不禁一惊,迎门的竟是一坐不小的假山,让我一下想起了众人在大观园里被当头的山给镇住,那感觉当如我见这山差不多吧!在橘黄而且明亮的灯光下,它娇羞妩媚,端坐在一潭绿水上,受着喷泉的洗浴,真是美好的享受。再走几步不禁又吃一惊,它是这里唯一的绿色设施。在它身后是一片干净的院子,不足二百平方米,难以想象它确实是供三千人日日的活动场所,提心吊胆地走着,心怦怦跳的厉害,我故做镇定,回有时望见后面餐厅里正有人摇着长木棍站在看不着另一边的大锅旁晃动着身子,那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
没走几步便觉的臊臭逼人,地面和墙都开始肮脏起来,从一道小铁门走进一幢大楼,里面灯光昏暗,墙面光滑,分明有斑斑血迹,穿过一扇扇铁门,我提着几斤月饼,一壶烈酒和几斤凉菜的手沁出了汗,森森的冷气却让我沉静了下来。最后,警卫停在一扇相对破旧铁门边,扭头对我说:“这里边的都上了年纪,人都老实,你别待太久,小心点,一会儿我来叫你。”他说着开了锁,自己先进去,训了几句便离开了,我听到他锁了楼道口的门,心里扑腾了几下,伸手去推那扇铁门,此时,虽还是中秋,它却已冰冷。门开了,一股浓烈的汗臭气向外逼来,似乎要冲倒我,我稳了稳身子,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清冷空虚之感向里拽我,我感到几十双眼睛反射着同一个四十瓦的灯泡的光一齐射在我的身上,我睁大了双眼,胆怯地看着他们的表情:茫然、诧异,一个个头颅如晒干葫芦,毫发无存,畏怯地抬脚进去,约略听到几丝诡异的浅笑,但很快被高压的空气吞噬掉,像大海吞没渔舟,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从对门第一葫芦“审视”到最后一个,一一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不屑、平常、温和、严厉、凶煞都有,而且,这所有目光还有一共性:不明来者何意。我觉得自己要被周身污浊的空气逼成一粒尘埃,才会有几丝动荡的余地。
地板脏兮兮懂得,墙边还有两个张着大口的饥渴的尿桶,此刻正不遗余力的贡献着臊臭气。我用脚踢倒一块木板子,弯腰把东西放上,抬眼望了他们一下,又慢慢地蹲下,打开了月饼,“来,大……大家吃月饼。”他们用怀疑的眼神互视了一圈,之后,蜂拥而上,我一下被包围住,眼前一片昏暗,难于呼吸,当我用尽力气挤出“大家别挤”几个字时,月饼以一扫而光。
抢到的翻翻看看那月饼的两面,抽条垫子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坐上,顿时,整间屋子已没有了空地,于是,我周围就结了一个个光光懂得葫芦,细想起来,我还是头回如此的受欢迎.我越过他们,看到床上还有两个,看上去已经很老的样子,躺着纹丝不动,目光再往上移便能看到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窗”,中间还巍然站立着一根铁柱,我侧侧身,从窗外勉强看到一半儿月亮,那虽只是一半的月亮,却显得愈是清亮。
身边的一个青年,边吃边看着我,终于用轻佻与不屑的口气问道:“你什么来头?” “一介书生,闲着没事儿,特来这儿请大伙儿喝酒过节——中秋节。”我语气放的很诚恳。
“啧!吃错药啦!”
我本想分辨自己没病,也不吃药,可恐怕会挨拳头,于是就装傻笑了笑。
“小兄弟大老远来请咱们喝酒,为咱过节,那咱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乐呵乐呵,啊!?”
我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壮实的黑汉子,话语有几分重量,而且,在我听来,威严中还透着几许温和。我呆望着他,他方步跨来,用粗涩的嗓音说:“来,小兄弟,倒酒!”
其实,我最爱听“兄弟”这两个字眼的,只因为他俩特别亲切。虽然,女子可称姐妹的,但终不如这俩字平净豪爽,这是男儿的自豪处。两声兄弟,我感觉我们已经没有了界限,真成兄弟了,虽然在此之前素未谋面。我快意地拧开瓶盖,抛到一边,对着他伸过来的大碗,股股水晶般的白酒趁着性子泻在碗中,像大海的浪一样从碗底卷起,又荡了回去。
“对呀!大哥,来喝个痛快,过节了嘛!”我豪气十足。
于是一个个各式各样的酒器,诸如酒瓶、茶杯、牙缸、瓷碗之类罗列在我的眼前。我痛快地一一倒酒,如果再严肃一些,倒却真有壮士一去式的豪迈与悲壮了,就如阮氏兄弟受命去凿船时宋江为他们饯行似的只是少了摔碗的情节。更有趣者,竟真有一个酒葫芦伸了过来,开始我还以为是谁伸了头皮来要用酒洗头呢。人分完了酒,壶底却也所剩无几了,十几斤白酒,就这样……
人得了酒,而且不只是几两酒,更来了兴致。
我抬头看那月光,却被一个蜷坐的人影挡住了视线,他正在赏月,或者可以说是“看月”,他似乎并未下来,我把酒壶递给刚才的“大哥”,他低着头夹菜,一只手接过壶,头也没有抬,粗声道:“兄弟,坐下来一块喝。”
我辞了声便爬上床,靠近那人坐下,他斜视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看他一副平静如似水月光的表情,如若不是太过于光的头,还真能说他满露宿者的祥和与静雅,不过从他眼神来看,能确定他曾经有点身份。我也不语,只静静地坐着,等他开口,这时刻,下面的吵闹在我们似乎是不存在的。
“月光如水照锱衣。”他终于用沉郁的语调吟了这句诗。我不知他如何会道出鲁迅这句诗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随口道:
“伯父是惯于长夜看那月色了,今儿的月亮是最美的了。”
“非彼,非是,今个儿,昨夜儿,都一样。”
我听着有些糊涂,不全懂他的意思,但能听出其平静中潜蕴的悲凉。
“三五月圆,怎么说跟昨天的一样呢,伯父,咱下去喝酒,不看它了。”
“你下去吧,我没兴趣。”
我静坐了一会儿,他依旧一脸平静,为了让他说出他心中的话,我开始为自己编故事,于是,我扭过头,对着下面已三分醉的一地葫芦清晰地说:
“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死在牢里之后,母亲就自杀了。我是在孤儿院里老师的白眼下,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其实,并不是们不好,只是我老闹事。我今年十八岁了,但并不知道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但在前一段时间我想了很久,决定今天,在一间牢房中宣布我十八岁了,成人了,想请各位叔叔、伯伯为我庆祝,像你们曾为自己的儿子、女儿过生日一样,为我这个今夜十二点之前还是孩子的大孩子过一次生日。
我的谎言说的像真的一样,竟也像真话一样奏了效,我看到已有几位呆望着酒杯,眼里好象闪着晶莹的东西,整个房子也变的静了。我注意到那“大哥”已变的有些义愤,大口的灌酒,一味的叨菜,似在竭力压住心头欲燃的火焰,还有那青年也安静地盯着我。我趁势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爸爸怎么坐的牢,但我敢确定,他是个好人,妈妈也是。我听说女人是只有女性和母性,而没有妻性的,但我妈妈却舍弃了她应有的母性而成全为我爸爸同去的妻性,我不怪我妈妈。我坚信我爸爸妈妈不仅仅只是为他们自己的爱才双宿双飞,我查过我爸爸的案宗,他是冤死的,案子早已翻了——”
屋里只有我的声音,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竟如此的轻信了。我感到惭愧,但要继续演下去。
“我知道真相后,没有哭,只坚信了我爸妈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黄叔叔常对我说的话,好人死在哪儿都是好人。我想我爸爸,我想我妈妈。”
“滚,给我滚蛋!!”一个怒吼声冲我喝道。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是那“大哥”,我在虚伪中尽量坚定些,突然,一只碗砸了过来,幸好,偏到了墙上。
“如果,大家能成全我,能让我死在牢里更好,我找我爸妈的路也就近了。”
我说着话,看着“大哥”用眼狠瞪着那投碗的人,那人没有再敢动,只听见他哇地一声蹲了下去,唏哩哇啦地哭地很凄惨。接着又有两个在沉默中痛出了声。我继续说:
“我犯过许多的错,也干过很多的坏事,常受的打,但从来没有哭过。叔叔、伯伯们应该比我早就知道,这世道有些哭是没有用的。但是我相信,爱带来的眼泪是可以洗掉一切的罪恶的,不管是亲人的爱,还是陌人的爱,都一样。”
这时,许多的葫芦都开始叭叭地抽起烟来,屋子里顿时厌烟雾缭绕。我还有说下去的可能。
“叔叔、伯伯,写写你们能听我说这么多,今儿的月亮很美,我相信那里住着我的父母,他们很幸福,那里也住着许多的我,还有你们思念的人。看看月亮吧!它很美——我得走了。”
我下来时,身旁的’赏月“者跟我道了声“再见”。
我慢慢地从人缝里走过,我感觉到又有眼睛再次把光反射在了我的身上,走过“大哥”,走过青年,走过投碗的。我要开门时,“大哥”说了声:.
“兄弟,慢走。”
我停了停。
“您永远是我大哥。”
我敲了楼口的铁门,警卫很快打开,又很快进去锁了那扇铁门,我清晰地听到了那铁锁的砰噔声。走出来后,我又望了望那月亮,它已偏下西天了。我走回在招待所预定的房舍。尽管,我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却很是有种不适的感觉,但同时又很欣慰。
翌日清晨,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竟是场长的女儿。
“十点啦。”
好象老朋友一样,她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样子。我不禁略有所惊,还有她竟是那样的漂亮。昨天,我竟没有发现。我们略聊了几句,我收拾东西,她送我去几十米外的车站——劳改场的门口。
秋之萧飒与寂寥开始从四维八荒袭来,深晦的黑槐树在明朗的阳光里显得清明了许多,石子路上零星地散落着几点光斑,场前空地里依旧和昨天一样,散者更为清亮的微微伤感和无奈的空气。
“代我谢谢你爸爸。”
“他不用你谢的。”
我看她清纯的笑容,在她柔黄的头发中散发着暖人心的力量,直将那秋之萧索也要驱除殆尽。
“你昨天都见到什么特别的景观了,是不是鉴赏了一些饥饿的艺术家?”
“景观嘛!一地葫芦,至于饥饿的艺术家,本以为会鉴赏到的,却没有,那里的人大都比我还丰润许多。”
她笑了,我坐的车也要启动了。我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清秀的仪容,说了声“再见”。
“你还会再来吗?”
她突然问我,我停住了踏进车门的脚,转回身冲她笑着说:
“你爸只准了我一次。”她抿嘴笑着向前略倾了身子。
依然如昨日的黑槐,我探出头向外望,她美丽的身影渐渐消逝在黑槐的树影里。我躺在车上,想着她的笑脸,在她脸前,浮现出几行这样的字来:
客满门庭月满魂
泰世乐盈福无垠
深院秋人锁不住
性灵深处满乾坤
森森高墙连接着苍劲的灰云,似乎还撑着隐隐的雄浑落日。其实不是,是落日的恢宏凌压着它。四周岗楼的内墙边 上斜拉着三道电网,像鹰爪,似乎圈住了里边的一切,其实也不是,里边自有他圈不住的东西。
从墙面上看,它似乎已不年轻,而且很苍老了。其实,它不过才十几年的孩子,好象,我还须提及它的朴素,红砖粉或白石灰涂墙,很了草的样子,无一片瓷瓦,更全然不见大理石、混凝土之类。门前一米来高的铁柱上涂着“警戒线”三个字,字中间连着铁索,那铁索很镇静。“××省××县劳改场”一道红字下面是卫护着大门的铁栏,只在右侧留了一道小门,关着。铁栏后是铁大门,左侧留小门,也关着,门前摆张方桌,旁边坐个大个子,身后是他的看守室,室门开着,能看到里边摆了张小床儿。铁大门阻断了视线,割断了内外。
夕阳走了,股股夜气从四维八荒滚滚奔来。阴天、月亮还没清醒,中秋节最经典的赏月时刻看来要晚一些。
我刚跨过铁索,看门的黑汉子喝到:“退到警戒线外去!”
“能进去看看吗?
“监狱!又不是公园,没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小家伙!”
退回来后,扭头望见北边的黑槐树把石子路遮得正严,信步过去,槐叶灰青,层层遮住沉郁苍天的几丝清亮。待会儿圆月就圆圆地团出来,月圆人尽望,秋思会落在哪儿呢?哪儿都会有。山涧、溪边、林荫、沙里,有两行足迹的地方都会有,会有丝缕,会有团团,很难道清哪儿沉重哪儿清淡,但在这广漠的华北平原上,苍劲北国的穹天下,这片红枣沙堆间, 杨木槐林里,在高墙和电网作成的织机中编织着最浓重沉郁,最尽意无奈的“秋思”,丝丝缕缕都牵连着千百里中的千百户人家。
我知道世界不会如我——一介酸书生想象的那样简单,想进去,我得找这里的头儿。饥饿的时候我不干别的,找吃的是唯一要做的事,记得刚才车拐弯时的街里有两家饭店。于是便穿过槐林,走了大约五十米的路,一道街横在我的眼前,仅有的几个街灯还没有上岗,除了中间这几家饭店、商店和一家理发厅以外,就只有平房和楼房分列两旁,那是职工的寓所和办公室。饭店里微弱的灯光不足以照亮场蓬下的漆黑。一庄灶台托着个大黑锅,灶口晃动微红的火苗,暗红的火焰摇动着墙上的黑影,静静地聆听着锅里炸鱼的乐音。灶台后面是布满灰尘的纱帐,帘子垂头丧气的耷拉着。一小伙计很快在帐里的气灶上做好了一碗面,我边吃边跟他打听些情况,他说那事难办,不过,我还是决定一搏,不虚此行。
照他指引,穿过几道月亮门,绕过几座花园,最后终于爬到三楼,在明亮的大理石走廊里找着了场长的门牌号,习惯地润润嗓子,扑扑衣服,晃晃背包,敲了门,二十来岁的大姐一脸迷惑:“请问,你找谁?”
“是场长家吧?——我找场长。”
她示意我进来,朝里走去,听到她说:“爹,找您——不认识。”
场长也迷惑,不过他很镇定,很慈祥地问我来意,我一一颤抖地回答后,听到他说不行,并招手让我坐下,这时我知道还有希望。我见一盒九头崖月饼静息在透明的玻璃桌上,能听到身后母女的暗笑:“还有人想进那地方,真怪了。”我深吸了口气,开始向场长展开攻势,充分的准备让我如了愿,批准我“鉴赏”一小时。而且,他亲自把我送进去。那场长,真让我感激。此时已月明如昼。
跟着警卫刚跨过方寸的铁门,我不禁一惊,迎门的竟是一坐不小的假山,让我一下想起了众人在大观园里被当头的山给镇住,那感觉当如我见这山差不多吧!在橘黄而且明亮的灯光下,它娇羞妩媚,端坐在一潭绿水上,受着喷泉的洗浴,真是美好的享受。再走几步不禁又吃一惊,它是这里唯一的绿色设施。在它身后是一片干净的院子,不足二百平方米,难以想象它确实是供三千人日日的活动场所,提心吊胆地走着,心怦怦跳的厉害,我故做镇定,回有时望见后面餐厅里正有人摇着长木棍站在看不着另一边的大锅旁晃动着身子,那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
没走几步便觉的臊臭逼人,地面和墙都开始肮脏起来,从一道小铁门走进一幢大楼,里面灯光昏暗,墙面光滑,分明有斑斑血迹,穿过一扇扇铁门,我提着几斤月饼,一壶烈酒和几斤凉菜的手沁出了汗,森森的冷气却让我沉静了下来。最后,警卫停在一扇相对破旧铁门边,扭头对我说:“这里边的都上了年纪,人都老实,你别待太久,小心点,一会儿我来叫你。”他说着开了锁,自己先进去,训了几句便离开了,我听到他锁了楼道口的门,心里扑腾了几下,伸手去推那扇铁门,此时,虽还是中秋,它却已冰冷。门开了,一股浓烈的汗臭气向外逼来,似乎要冲倒我,我稳了稳身子,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清冷空虚之感向里拽我,我感到几十双眼睛反射着同一个四十瓦的灯泡的光一齐射在我的身上,我睁大了双眼,胆怯地看着他们的表情:茫然、诧异,一个个头颅如晒干葫芦,毫发无存,畏怯地抬脚进去,约略听到几丝诡异的浅笑,但很快被高压的空气吞噬掉,像大海吞没渔舟,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从对门第一葫芦“审视”到最后一个,一一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不屑、平常、温和、严厉、凶煞都有,而且,这所有目光还有一共性:不明来者何意。我觉得自己要被周身污浊的空气逼成一粒尘埃,才会有几丝动荡的余地。
地板脏兮兮懂得,墙边还有两个张着大口的饥渴的尿桶,此刻正不遗余力的贡献着臊臭气。我用脚踢倒一块木板子,弯腰把东西放上,抬眼望了他们一下,又慢慢地蹲下,打开了月饼,“来,大……大家吃月饼。”他们用怀疑的眼神互视了一圈,之后,蜂拥而上,我一下被包围住,眼前一片昏暗,难于呼吸,当我用尽力气挤出“大家别挤”几个字时,月饼以一扫而光。
抢到的翻翻看看那月饼的两面,抽条垫子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坐上,顿时,整间屋子已没有了空地,于是,我周围就结了一个个光光懂得葫芦,细想起来,我还是头回如此的受欢迎.我越过他们,看到床上还有两个,看上去已经很老的样子,躺着纹丝不动,目光再往上移便能看到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窗”,中间还巍然站立着一根铁柱,我侧侧身,从窗外勉强看到一半儿月亮,那虽只是一半的月亮,却显得愈是清亮。
身边的一个青年,边吃边看着我,终于用轻佻与不屑的口气问道:“你什么来头?” “一介书生,闲着没事儿,特来这儿请大伙儿喝酒过节——中秋节。”我语气放的很诚恳。
“啧!吃错药啦!”
我本想分辨自己没病,也不吃药,可恐怕会挨拳头,于是就装傻笑了笑。
“小兄弟大老远来请咱们喝酒,为咱过节,那咱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乐呵乐呵,啊!?”
我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壮实的黑汉子,话语有几分重量,而且,在我听来,威严中还透着几许温和。我呆望着他,他方步跨来,用粗涩的嗓音说:“来,小兄弟,倒酒!”
其实,我最爱听“兄弟”这两个字眼的,只因为他俩特别亲切。虽然,女子可称姐妹的,但终不如这俩字平净豪爽,这是男儿的自豪处。两声兄弟,我感觉我们已经没有了界限,真成兄弟了,虽然在此之前素未谋面。我快意地拧开瓶盖,抛到一边,对着他伸过来的大碗,股股水晶般的白酒趁着性子泻在碗中,像大海的浪一样从碗底卷起,又荡了回去。
“对呀!大哥,来喝个痛快,过节了嘛!”我豪气十足。
于是一个个各式各样的酒器,诸如酒瓶、茶杯、牙缸、瓷碗之类罗列在我的眼前。我痛快地一一倒酒,如果再严肃一些,倒却真有壮士一去式的豪迈与悲壮了,就如阮氏兄弟受命去凿船时宋江为他们饯行似的只是少了摔碗的情节。更有趣者,竟真有一个酒葫芦伸了过来,开始我还以为是谁伸了头皮来要用酒洗头呢。人分完了酒,壶底却也所剩无几了,十几斤白酒,就这样……
人得了酒,而且不只是几两酒,更来了兴致。
我抬头看那月光,却被一个蜷坐的人影挡住了视线,他正在赏月,或者可以说是“看月”,他似乎并未下来,我把酒壶递给刚才的“大哥”,他低着头夹菜,一只手接过壶,头也没有抬,粗声道:“兄弟,坐下来一块喝。”
我辞了声便爬上床,靠近那人坐下,他斜视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看他一副平静如似水月光的表情,如若不是太过于光的头,还真能说他满露宿者的祥和与静雅,不过从他眼神来看,能确定他曾经有点身份。我也不语,只静静地坐着,等他开口,这时刻,下面的吵闹在我们似乎是不存在的。
“月光如水照锱衣。”他终于用沉郁的语调吟了这句诗。我不知他如何会道出鲁迅这句诗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随口道:
“伯父是惯于长夜看那月色了,今儿的月亮是最美的了。”
“非彼,非是,今个儿,昨夜儿,都一样。”
我听着有些糊涂,不全懂他的意思,但能听出其平静中潜蕴的悲凉。
“三五月圆,怎么说跟昨天的一样呢,伯父,咱下去喝酒,不看它了。”
“你下去吧,我没兴趣。”
我静坐了一会儿,他依旧一脸平静,为了让他说出他心中的话,我开始为自己编故事,于是,我扭过头,对着下面已三分醉的一地葫芦清晰地说:
“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死在牢里之后,母亲就自杀了。我是在孤儿院里老师的白眼下,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其实,并不是们不好,只是我老闹事。我今年十八岁了,但并不知道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但在前一段时间我想了很久,决定今天,在一间牢房中宣布我十八岁了,成人了,想请各位叔叔、伯伯为我庆祝,像你们曾为自己的儿子、女儿过生日一样,为我这个今夜十二点之前还是孩子的大孩子过一次生日。
我的谎言说的像真的一样,竟也像真话一样奏了效,我看到已有几位呆望着酒杯,眼里好象闪着晶莹的东西,整个房子也变的静了。我注意到那“大哥”已变的有些义愤,大口的灌酒,一味的叨菜,似在竭力压住心头欲燃的火焰,还有那青年也安静地盯着我。我趁势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爸爸怎么坐的牢,但我敢确定,他是个好人,妈妈也是。我听说女人是只有女性和母性,而没有妻性的,但我妈妈却舍弃了她应有的母性而成全为我爸爸同去的妻性,我不怪我妈妈。我坚信我爸爸妈妈不仅仅只是为他们自己的爱才双宿双飞,我查过我爸爸的案宗,他是冤死的,案子早已翻了——”
屋里只有我的声音,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竟如此的轻信了。我感到惭愧,但要继续演下去。
“我知道真相后,没有哭,只坚信了我爸妈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黄叔叔常对我说的话,好人死在哪儿都是好人。我想我爸爸,我想我妈妈。”
“滚,给我滚蛋!!”一个怒吼声冲我喝道。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是那“大哥”,我在虚伪中尽量坚定些,突然,一只碗砸了过来,幸好,偏到了墙上。
“如果,大家能成全我,能让我死在牢里更好,我找我爸妈的路也就近了。”
我说着话,看着“大哥”用眼狠瞪着那投碗的人,那人没有再敢动,只听见他哇地一声蹲了下去,唏哩哇啦地哭地很凄惨。接着又有两个在沉默中痛出了声。我继续说:
“我犯过许多的错,也干过很多的坏事,常受的打,但从来没有哭过。叔叔、伯伯们应该比我早就知道,这世道有些哭是没有用的。但是我相信,爱带来的眼泪是可以洗掉一切的罪恶的,不管是亲人的爱,还是陌人的爱,都一样。”
这时,许多的葫芦都开始叭叭地抽起烟来,屋子里顿时厌烟雾缭绕。我还有说下去的可能。
“叔叔、伯伯,写写你们能听我说这么多,今儿的月亮很美,我相信那里住着我的父母,他们很幸福,那里也住着许多的我,还有你们思念的人。看看月亮吧!它很美——我得走了。”
我下来时,身旁的’赏月“者跟我道了声“再见”。
我慢慢地从人缝里走过,我感觉到又有眼睛再次把光反射在了我的身上,走过“大哥”,走过青年,走过投碗的。我要开门时,“大哥”说了声:.
“兄弟,慢走。”
我停了停。
“您永远是我大哥。”
我敲了楼口的铁门,警卫很快打开,又很快进去锁了那扇铁门,我清晰地听到了那铁锁的砰噔声。走出来后,我又望了望那月亮,它已偏下西天了。我走回在招待所预定的房舍。尽管,我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却很是有种不适的感觉,但同时又很欣慰。
翌日清晨,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竟是场长的女儿。
“十点啦。”
好象老朋友一样,她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样子。我不禁略有所惊,还有她竟是那样的漂亮。昨天,我竟没有发现。我们略聊了几句,我收拾东西,她送我去几十米外的车站——劳改场的门口。
秋之萧飒与寂寥开始从四维八荒袭来,深晦的黑槐树在明朗的阳光里显得清明了许多,石子路上零星地散落着几点光斑,场前空地里依旧和昨天一样,散者更为清亮的微微伤感和无奈的空气。
“代我谢谢你爸爸。”
“他不用你谢的。”
我看她清纯的笑容,在她柔黄的头发中散发着暖人心的力量,直将那秋之萧索也要驱除殆尽。
“你昨天都见到什么特别的景观了,是不是鉴赏了一些饥饿的艺术家?”
“景观嘛!一地葫芦,至于饥饿的艺术家,本以为会鉴赏到的,却没有,那里的人大都比我还丰润许多。”
她笑了,我坐的车也要启动了。我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清秀的仪容,说了声“再见”。
“你还会再来吗?”
她突然问我,我停住了踏进车门的脚,转回身冲她笑着说:
“你爸只准了我一次。”她抿嘴笑着向前略倾了身子。
依然如昨日的黑槐,我探出头向外望,她美丽的身影渐渐消逝在黑槐的树影里。我躺在车上,想着她的笑脸,在她脸前,浮现出几行这样的字来:
客满门庭月满魂
泰世乐盈福无垠
深院秋人锁不住
性灵深处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