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变法箴言_宪政先驱
孙灏与章炳麟见于分江之滨。炳麟方读《管子》及《佐治刍言》，魂精泄横，恐然似非人。孙灏曰：“自马关之盟，士气振动，至于年三年，与民变革，宜得一二成就。今吾观子之色，—似重有戚者。何也？”章炳麟喟然而长息曰：呜呼！大波将激，大火将爁.而无忧怖者，其人情乎哉！彼老子有言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非独兵也，庶事莫不然。雪霜既降，枝叶既凋，而根菱不枯于下，惟哀是赖。粤、捻之乱，曾、胡哀者也；热河之狩，恭亲王也。往者士大夫不思经世之业，而沾沾于簿书期会，以为大故，震荡回薄，以有今日，此上天所以哀下民，使无佚乐。故议变法者，吾党之责也，方而道之。今吾观于瑰意琦行之士，则有二病焉：华妙云乎，猝暴云乎，其病虽异征，皆中于不弘毅，成于不哀。己之不变，其奚能变人？吾是以有大戚也。曰：其病何如？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请更仆以尽终始：
创巨而痛深者，宜专精厉意，审所以改弦更张，至人无余思则止。吾悲夫华妙之子，耻功利为不足邵，而骛心于教之流别，必假贷于浮屠以为宠灵。浮屠氏之书，吾无訾警焉。龙池须弥，吾据之足以考地望；夜叉阿修罗，吾据之足以辨种族。其近实者，九能之士，固将有事焉尔；其深微渊眇，知帝之悬解，而不剀切于民事，张弛之义，宜有所后。且今之世，末法世也。浮屠之运，神歇灵绎，贤劫未尽，弥勒未出世，虽有贤哲，固无以昌明其教。而徒费日损功以自游衍，日睹闻百姓之啼号宛转而欲以空言济之也，魏、晋人之清言，其复见矣。“大儒之处世，言无取窕，事无取闳大，苟有可用，虽跖之粘牡，越人之不龟手，方伛偻以承之；若其无用，蜚蓬之问，不在所宾，其说虽涵元气人无闲，无所过而问。方今疆圉日棘，黔首罹瘼，愚贱者无计虑，而酰毒之晏安，仕宦之子，则择利便、据形势，置齐州不恤。务得趣死不顾之人以振之，患犹可弭。志果忧天下，宜醮卒页竭思，斟酌西法，则而行之，展布四体，以冀豪毛之益。今不攻坚石而攻玉屑，不宝周鼎而宝五石之瓠，悲夫！昔明之季，尝以谈禅为荣矣。志节虽盛，而其气龋窳，无能济变。其贤者则以王之厨馔嫔御腥蝼膻恶而不可近，而视天下事若尘垢；不贤者则藉巧说琦辞以为名高，至于敌情之狡诈，兵力之盛衰，地形之险易，蓄藏之充虚，一切不省。渡江而东，不能居一岁，再亡于闽，三亡于缅甸，夫敦任之咎也。今志节远不逮明人，而循其谈禅之轨，则士气愈委靡，民志愈涣散，求再亡三亡而不可得，而暇变法乎哉？”
乳犬之攫虎，伏鸡之搏狸，精诚至矣，而人以为大愚；气球之初举，过十里则毙，南孙求北极，几葬坚冰，亦琐材而任重者也。虽然，以墨子视之，则骜杰矣。变法者，非口说也，必躬自行之；躬自行之而不可济，必赴汤火冒白刃以行之。古者改制度、定文章，必乘龛刘之后。方日本之议尊攘，忤大将军意，逮系数百，断项绝肠，而气不少衰。至于书生剑客，慷慨国事，竞为诡激，横刀曰攘夷，擐绔曰脱藩，一言及尊攘，切齿扼挽，斥当轴为神奸，而笑悼老成宿儒之畏懦，悲歌舞剑，继以泣涕，展转相效，为一世风尚，惧有株连，复自称浮浪以免其藩主，其气之雄毅与心之苦如此。卒使幕府归政，四邻不犯，变更法度，举错而定。当其赴汤火、冒白刃，固不意此。如斯人者，将求之不得也，虽枯匮士也夫！今吾中国之变法，无刀锯之迫、汤镬之危，也不知其几千伯倍蓰。所求于士大夫者，惟劳其心者，功所以成，痰疾所以去。昔陶文毅以转漕之弊，欠议恃张，以全力抵拒之，而后立海运之基。曾文正欲裁绿营，当是时，乘其疲极，去之如摧枯拉朽也，持之不定，营誓至今。夫以二公之勋德，犹视此为成败，何有于末吏处之，当今之世，任变法者，吾未见其有面目黧黑、窍气不通者也，吾未见其有面折廷诤、千人皆靡者也。嗟乎！人所以事事，赖此锐气与股肱之勤耳。今气苯矣，上焉豪杰之不受之重，付之脂韦突梯之徒；下焉有志之士，又稍稍以日销其骨鲠，殆夫殆夫！守故之不给，其焉能变，斯颜习斋，李刚主之徒所为流涕而道者也。
如向所言，吾以规夫有志之士而遁匿于佛者。若夫骏特淑倘，果于独断，坚于力行，则其病又不在是，曩者言猝暴是已。彼见西法之效，以为驰骋上下，无曲折可以径行也；又取夫后之于百年以前也。夫是故见弹而求钨炙，见卵而求时夜，遽不可待，其卒也鹄鸣鸡不可得，并与其弹与卵而失之，与遂以求之为非计，则盍慎其所发矣。昔者中国乾、嘉之际，欧洲列国，严刑厚敛，民不聊生，拿破仑出而更之，播及邻国，皆厥角稽首，若弟子之受命于先师，非甚难也。然而英之更制也，公举议员，则世族阻之；免他国商税，则富贾阻之，船户阻之；放行进口粮食，则业田者阻之；宽待佣作，则厂主阻之；豪右阻之；哗讼三十年，然后大定。中国自通商以来，更岁五十而赢矣，召彼故老而询之开矿筑路，犹愀然以为伤地脉；其他曲制时举，有造于廿二行省，独不利于数千百人者。不可偻指数也，是其难行也，又非直伤地脉之比也。故措置一失，而怨讳从之，若学堂是矣。夫讲业之地，一废而一起，均之以教学士，使麇假于县官，士何独怨，则失之者先人，而得之者后入尔。怨韶之既作，其荐绅鸣玉而为朝官者，复听其寂言以阻之，则吾事不成。吾意虑事之始，宁更调数万缯，以为兴造之本，无抨其故有者而成其故无者，则人不吾阻，其规摹亦可以闳廓，更一二年，向之怨荫者，闻其风气而知其臭味，且艳之慕之，惟恐吾之不兼并之矣，则下令如流水，而规摹益闳廓深远尔。是故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权术然也；彼变法而无权，不知决塞，不晓计数，则不足以定大功。叔敖高门阃而民皆改其庳车，吾将奉之以为变法之师。若夫后王之政，未遭百六阳九，而于今日望之，一则唏民主，一则张议院，此无异于行未三十里而责其百里也。今夫民主，至公也，《尚书》始《尧典》，序以禅让；《春秋》崇五始，而隐元不书即位，圣人之情见乎辞矣。然而据乱行之，则以适治；据治行之，则以适乱。剥桡之既极，君子险哀，鸟兽虫蛾无得遂其生，于是有民主焉，以苏民困，以卫华夏，吾跷足须之矣。当今日而议之，其议果行，则域内抢攘，流血漂卤，幸为拿破仑，夫固糜烂其国土，荼毒其吏民，百年然后复也。不幸而为东学党，则束缚弥杀我者，且非吾之同类：驰说者耀华盛顿而忘法与朝鲜之祸，将并忘夫华盛顿之在美洲欤：于不毛之土，剪除榛薄，始奠天地，其功若女娲、燧人，杀黑龙而积芦灰也。当是时，民非斯人，固无所戴矣。斯人者出令而创民主，民固无所竞矣。然三十年以来，林肯遭弑，嘉飞遭弑，贼杀之狱两见，其置君若奕旗，其屠君若割牺；幸独处一洲，民无溃志，邻国无窥伺，不至于废易坠亡；今行之于中国，行之于无妄之未见，则内以便蚩尤刑天，而外以便殊族，民之无辜，并其臣仆矣，欲大同得乎？其次议院，《周礼》掌之司寇，而齐有稷下。逮及末世，桅掠之言多，欲恶始终远近博浅莫不为蔽。有杂家者流出，兼陈万物而县之衡，则九流莫不为用。《艺文志》：“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县衡者不定，法之左党、右党，美之合众、共和，更相克伐，五德代胜矣。往者南北美利加之战，徒以禁买黑奴，启衅于违言也。今泰西会党，票忽劲疾，横行无所忌，惟德人稍愿悫，然威良第四尝下诏予民，军垒反筑于王宫之外，俾斯麦知其难驯也，稍稍抑议员，使无蹲沓。俄罗斯之悍，噤民不言，故人则心非，出则巷议，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其议不如其默也。我朝康熙、雍正间，数有廷议，推行其法，使翰林科道皆得坐论，斯可矣。若骤付其议于处士，不搏击不餍。昔许慈、胡潜之争，蜀先主戏之以刀杖相屈，而李天生乃拔剑以斫西河；彼其所议，仪注与音韵耳，犹寻其仇忿如是，况于国政？且其为言也，守故而迂，求新而妄诞，其持之未有故，其言之未能成理，使听者眩于名实，愦眊不渫，则发政益濡缓无期会，而祸本以成，吾未知其愈于今日也。然则学堂未建，不可以设议院；议院未设，不可以立民主。事势之决塞，必有先后，皆出于几。自有地球三十九期以来，石刀铜刀铁刀之变，非由政令发征，而民靡然从之，其几迫也。圣人者，因其几而导之人，故举无不起，废无不坠。今也，骏特椒党之士，丁时未至，盱衡厉色，悍然而为之，志固不遂，且危其身矣。病华妙者，吾惧其不以身殉也；病猝暴者，吾又惧其妄以身殉也。何者？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或轻，视其所趣。故摩顶放踵以拯生民之陆沈，前者踣，后者继，百挫而无反顾，终以集事，斯其死重于泰山者，日本之议尊攘是也。四百兆人所未达，天时所未蘸，怀抱孤愤，出身以任之，万死无所悔，或方命圮族而大为民物害，其身既死，其名亦因以败裂，使世人反以其事为惩创，后虽有哲人，不敢继踵，是其为之也，乃适如以狸致鼠，以茹鱼去蝇也。愈举愈坠，愈废愈起，死无益于事，而适以损之，则鸿毛之轻已。嗟乎！祸福之说，成败之效，豪杰所不言，既环天下而号之曰国士，则必为天下惜死。谢安以订谟定命、远犹辰告重雅人，无他，审于变法之先后也。
“民不知变，而欲其速化，必合中西之言以喻之。喻人之术，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版》《六鼗》；其一日宙极之史，其一曰六合之成事。人莫信其熙髻阔略之声而信其目睹，是故陈古而阂，不如道今；有独喜其烈掌阔略之声者，与道今而不信，则又与之委蛇以道古。故合中西之言以喻民，斯犹慈石之引铁，与树之相近而靡也。”往者梅定九、戴东原、阮文达之徒，常以算学通中外，故二百年以来，虽极党同妒真之士，无以西算为诟厉者。自瀛海论作，而又知声光电化之学，其原亦具于周、秦诸书世，其过者以为欧人之艺。皆祖迩亚洲，比于宫动，鼓角角应，闭门而造车，出则轨合，以为相应相合则可矣，以为人之长技皆出于我，则适以助学者之虚侨自满也。虽然，赖是以羡之，使人善人，譬中西之学为异质，而是为其粘摄力。今夫以苍璧小玑与人而人不喜，其邻父老曰，是若祖父某年陈于某室者也，则虽知其言之觏髻阔略，而固以得之为喜，何者？喜复故物也。今著书之邻父老也存，虽忿怼于新法者，亦讴歌而乐之，竭蹶而趋之矣。精其术，平其词，是化民之至神者也。嗟夫！骏特椒党之士，果于独断、坚于力行者，有悟于此，可以得变法之权矣。
章炳麟又曰：吾读《管子》至《侈靡》，尝默识其词，至“中国之草木，将有移于不通之野者，妇人为政，而铁之重反旅金”，则竦然而流汗曰，是何古之睿圣哲人，不视图谶而能知百世以后也，自今而往，苟有中寿者，当见其变之究矣。虽然，既乱易治也近冶易守也。若夫疆蒌未亏，人民未变，鬼神未亡，水土未氨糟者艾螬，实者犹实，玉者犹玉，血者犹血，酒者犹酒，而文武恬熙，举事无实，枭狐窃柄，天与之昏，是为大乱之将作，而不得比于大乱之既成。于斯时也，是天地闭、贤人隐之世也。虽然，目睹其肢体骨肉之裂而不忍，去之而不可，则惟强力忍诟以图之。余，浙之贱氓也，生又羸弱，无骥骜之气、鸿鹄之志，其然，亦尝有所向矣。虽微踔逸，犹僭凄忉怛，悲世之不淑，耻不逮黄帝而哀不己若者。窃闵夫有志之士之玩偈于佛也；其力行者，又举事而棼其绪也；以为如是则终已不得变而之治。故与子道其二病，且以自箴，且以箴天下。揽其要略，惟哀足以成事，虽有智后果者，不哀则败。三十年以往，有何桂清，十年以往，有张佩纶，言谈最贤，亦时有中要领者，而祸败若是，是可鉴矣。鉴于是，变者千端而或有什一之成；不鉴于是二子，冒没轻傻，其疑止，虽有中寿，犹不获睹天下之治也。虽然，吾固知其莫能鉴也。于斯时也，是天地闭、贤人隐之世也。，吾不能为狂接舆之行吟，吾不能为戴安道之破琴，吾流污于后世必矣。
章太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