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高寿
老妈今年格外高兴,除了是建国50年大庆和澳门回归之外,还因为她国内外的儿孙们都要回来给她祝寿。这不,她的学生们已经把大幅“百寿图”和“寿桃”等字画挂满了厅堂。
她总要我把她的坐位垫高,以便坐着作画,她叹息地说:“哪有坐着画画的,老了,站不了太长时间了,工笔画作不成了,只能大笔头地涂鸡抹鸭吧!”
尽管是粗略涂抹的东西,她自己很不满意,可是每每不等画完,就被学生们抢走了,说是留做珍贵的纪念。我守候了许多天,还没捞到一幅小画。我不让她伏案时间太长,怕她累坏了,可她兴致一来,就什么都不顾了。我劝她,她倒说:“只要我能作画,就死不了。我会长久活在花鸟世界里!”
老妈能活到如此高龄的确不容易,她幼年即被结核病缠身,那时没有抗痨药,“鼠疮”(淋巴结核)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成串的洞穴疤痕,现在还看得很清楚。你怎么能够想像,一个像林黛玉样的体弱多病女子,不仅自己生养了7个儿女,还能为早逝的哥嫂养育两个侄女,她没有被痨疾病痛、家庭重负压垮,反而能带着事业硕果,健步走在康寿路上,信心百倍地向百岁进发。
老妈告诉我,她的人生秘诀可用四句话概括:投身自然怀抱,结识花鸟情怀,激励儿女勤奋,浇灌桃李成材。
妈妈生于清朝末年的封建家庭,的确和林黛玉那个时代差不了多少,她又染上了与林妹妹同样的痨病,她真的曾抱着《红楼梦》抄本哭过多次,那本浸满少女泪水和鼠疮脓汁的“红”书,一直保留到被红卫兵抄走。在凤阳家乡的庭院里,有她“葬花”的足迹。然而,与林妹妹不同的是,她从“葬花”中领悟到的是:“为什么总是葬花?为什么不去养花?”后来她更体会到,如果把花画下来,花就永远不会凋谢了。于是她爱上了养花,拿起笔来画花。“五四”新文化的春风把她吹出了封闭的庭院,她大胆地背上画板,到大自然去写生。要知道那是个不许女人出门的时代,没有点自我解放的精神,是冲杀不出去的。妈妈始终感谢外公当年的开明,敢于把掌上明珠般的小鸟,送到大染缸的上海去放飞。
“上海美专的老师给我奠定了人生之路,”妈妈说,“老师们给予我最最宝贵的教导是‘画家只能投身于大自然’,从此,大自然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身体。”
“无论在上海学国画,还是在巴黎学油画,除了课堂,我总是到野外去写生。”妈妈说着,又打开了她那本古董般的相册和写生画册,那里记录着她汗洒山川、奔波原野的足迹。为了那幅《雨打芭蕉》,她曾再三雨中观景、作画;创作《晨露鸡冠花》,她曾连续几夜露宿泰山岱庙;她几度往返蜀、沪,在船上画三峡;数次登庐山,为识庐山真面目。用妈妈自己的话说,她把自己完全融入了大自然,秀丽的山水风光不仅提供给她最丰盛的营养、水分、空气和阳光,赋予她恣肆绮丽的联想、灵感和创意;那气势磅礴的雄峰和澎湃跌宕的大川,还赋予这位柔弱女子以极大的力量和勇气。为寻觅热带花鸟,她曾深入云南的原始森林而忘请向导;为观察铁树开花和昙花一现,她曾寄居幽深古刹与僧尼为伴。为此老爸也曾嫉妒过,但看到妈妈体力日增,精神旺盛,也就逐渐乐于支持妈妈的追求。在妈妈70岁生日时,爸爸还作诗赞道:“画花画出老来红,年到古稀体尚雄,夕阳绚丽无限好,桃李争艳感春风。”
“也真怪,”妈妈说,“就是这山光水色、鸟语花香,医好了我的瘰疬沉疴,那自我记事起就流脓淌水的鼠疮,竟在我三十几岁时封口了。我的体格也越来越好。”
我问妈妈:“你生我们这些孩子,不累吗?鼠疮没有再犯吗?”
“拉扯你们,累是自然的。可说起生孩子和鼠疮的关系,还真有一段故事,”妈妈回忆起来,“我结婚时就下了决心,不生孩子,因为听人说,生孩子会使鼠疮加重,甚至会要命。你爸爸也同意将来领养个孩子就算了。可后来一位郎中说,鼠疮这病,它确实跟孕妇作对,但它欺软怕硬,如果你怀孕个女孩,它就欺上门来,兴风作浪,闹你个死去活来;但你要怀孕个男孩,它却没了办法,甚至会把它气死,所以又叫它‘气不忿’!”
“可我当了一辈子医生,还没听过这种说法。”
“你是西医,现在又有了特效药,哪还有几个‘瘘疮’,哪像我们那时候。”
“那么说,真是生孩子治好了你的病?”
“在生你大哥之前就已经开始封口了,不过自从生了你大哥,就一直没再破溃过。你们医生倒可以研究研究。”
“看来,我们后来这几个弟妹有幸来世,还要感谢大哥帮你制服了痨魔。”
“不错,”妈妈说,“如果有那个病缠身,我是不会再生你们后边几个的。”
“你养育了我们七个孩子,还加上两个叔伯姐姐,还都把我们培养到大学毕业,你自己还创出一番事业,真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妈爸爸一生为了儿女,苦了自己。他们始终是粗茶淡饭,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节省下钱培养子女。我的确难以想像妈妈是怎么过来的,因为我只生了三个孩子,当今夫妇只生一个孩子,都感到吃力得很。
“我和你爸有我们自己的办法。那就是不娇惯,早放飞,让你们自己去闯天下。”
妈妈这一说,倒勾起我许多想法,还包含着不少以往的误解。
妈妈从未哺过乳,就是说,我们兄妹都没吃到过妈妈一口奶,我们都是吃牛奶和羊奶长大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小时候一手领着弟弟,一手牵着奶羊的情景。我曾为自己身体不好,心里怨恨过妈妈让我先天不足,后来我知道妈妈在巴黎学习的困境下生养了我,也就理解了妈妈。也许哥哥和小妹也有过这样的埋怨,因为他们从小就被送到乡下老家去寄养,几乎没有享受过摇篮边的呵护和母爱。
“我一想起你哥哥和小妹,内心就感到愧疚,”妈妈眼眶湿润了,“我是不是有点像西方的妈妈,太狠心了?”
“不,妈妈,他们都不会这样想,相反,”我再次转达了哥哥曾对我说的话,“若不是爸妈从小培养了我的独立意识,我怎么会十几岁就离家去闯自己的事业,怎么能靠自己去留学美国,那么早就成为飞机制造专家呢?”
的确,小妹也几乎是靠自己奋斗,从农村考入大学,成为“高级人民教师”;我的两位叔伯姐姐,似乎比我们更受到爸妈的偏爱,她们早早地成了大学教授和中科院的著名研究员,我还真的嫉妒过。
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15岁,我就送你去‘抗美援朝’当志愿军,你不后悔吗?”
“妈妈,看你说的,当血腥的强盗在家门口杀人放火时,热血青年挺身而出,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始终感到光荣。当时爸爸妈妈能支持我的爱国热情,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悔恨。”
的确,抗美援朝耽误了我的高中课程,可军队这所大学给我补了课,在那里我学到了一般学校学不到的东西,而且足够我受用一生。我就是以志愿军的精神,后来又考入大学,只是比同龄人晚当了几年教授。
其实,心里感到不平衡的,应该是妈妈。在所有都是高级职称的孩子面前,她这位留法学者,反而是职称最低的副教授待遇,因为正在她准备晋升的时候,赶上了“打倒等级制度”的年月,浩劫过去,她已经退休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在妈妈面前,都不明说自己的职称,特别是工资待遇。妈妈问起,我们都说,比妈妈的退休金少多了。以免引起她有什么想法。
实际上,我们的顾虑是多余的,妈妈肯定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骄傲。因为她总是为她的学生们超过她而感到自豪,她经常如数家珍般告诉我们,她有多少学生当了教授、教务长、院长,有谁在国内、香港、台湾、日本、欧美办了几次画展,她总是为学生们的成就高兴。前年她还被学生们邀去参加她执教的首批毕业班(山东艺术学院)的校友会,回来后她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好觉。我们从那几十名同窗学友通信录上得知,她的那批学生最低也是副教授了。妈妈回国后,从教20多年,退休后更是学生盈门。看到学生们树大成阴,桃李丰硕,怎不叫老园丁笑慰花丛中!
妈妈让我陪她到只有10平方米的庭院中去感受仲秋的阳光和欣赏盛开的菊花,她感叹地说:“你爸没福,只活了81岁,还没看到重孙子;我比他幸运多了,我现在已经有了5个重孙,四世同堂了,这都托了现代生活的福,沾了你们孝顺儿女的光啊!我已经很满足了。”
看到妈妈那灵敏的思维和满面春风,我相信她一定会活到五世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