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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_百姓故事

进入腊月后,天气总是阴沉沉地,很少见到太阳。北风从河道上刮过来,碰到窑背上又窝下来,吹得窑门外的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跑了开去。小孩不敢轻易出到门外,黑粗布棉衣的两个袖口处,明闪闪地沾满了鼻涕,还不时地凑近鼻子去摸。马蹄形套袖下隐藏的小手又黑又红,明显地垢甲附着在手的任何部位,已皲裂成网状的血口子,一碰钻心地疼。秀琴端过一小盆萝卜熬的水,把孩子手放进去泡着。孩子嫌疼不愿意,母亲哄着拉着连自己手一块浸进水去说,泡过了摸一层海贝油很快就好的。手好了,也能到窑外去玩了,孩子才愿意,安静地泡着。
窑门整天不敢打开,风在门口等着一样,见门开就直撞进来。窑内的柜盖上的瓶瓶罐罐就一阵响。入冬时秀琴就用烂纸塞严实了门缝,往外开的唯一的一个前窗也用烂单子堵了起来。窑内光线太暗了,白天,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仅能供人看见走路,晚上,不舍得让煤油灯长时间燃着,早早就上炕歇息了。
整个冬天生产队都安排了修地的农活。一天3分工,全村劳力到窑背上的三十亩地去,红旗插得到处都是,镢头,耙子,方头铁锨,圆头笨锨,架子车,胶脚车,独轮车,竹筐,竹笼全用上了。修地全靠人力,地里到处是人,把高处的土挖来垫到低处去,修平一片地,整个冬天就过去了。
接近正月时,地修完了,生产队只安排些零星小活,派几个劳力修补一段渠沿,或补一补学校围墙的几个豁口,晃晃乎乎年关就到了。
生产队在饲养室的牲畜棚下召开了一年一度的年终结算大会。会上冯会计抱来一摞蓝皮帐本,很严肃地坐在棚中间的方桌边。队长就讲话,说是通过一年的劳动,社里的各种农活都按完成了,两料庄稼收成不算太好,但比起邻社来还算不错。马上要过年了,生产队核算出了全年的工分和劳动日。今天召集社员大会,宣布各家全年的工分和应分的钱、粮、油。明天开始到仓库去领,下来就让冯会计宣布一下。冯会计站起来,不小心头碰了桌子上面垂下来的灯泡,往边挪了挪,翻开一本帐凑近灯光看了看,开始宣读:民娃家,13块3角7分,72个工,油8两,小麦67斤,包谷103斤;刘铁匠家,9块5角4分,56个工,油5两3,小麦51斤,包谷87斤7两……
社员们嘈嘈起来,互相议论着,这么少,我算我家应该100个工,咋只宣布了83个,17个工跑哪儿去了?另一个说,我的也不对。冯会计停下来,往四周看了一遍,社员们不讲话了。有的觉着冯会计在看自己,赶紧低下头去。牛吃草的声音,脖子下铁链子的响声不时传来。冯会计继续念:姚锁家,没有工分,不分油粮,是堡子最大的欠帐户,扣完今年的工分后,还欠生产队……话没说完,人群最后边的牛槽边哇地有人大声哭起来,人都回头看时,见姚锁蹲在牛槽边哭说,我我这年年咋过哩,我大我我妈咋活哩!队长站起来喊,别吵闹,姚锁你哭什么?干活时全堡子你最懒,没梁力是事实,可你耍奸溜滑也是真的,社员们都看见,这会儿哭了,早知道就该好好干何必这样子。姚锁回说,我咋耍奸溜滑了,我有病没梁力,你偏分重活给我,你兄弟咋总干轻活,还挣大工分……队长大吼一声,你放屁!有人就劝姚锁,不敢顶楞了,小心以后整你。姚锁哼哧着不言语了。队长仍大声说,生产队本想补助姚锁二十斤包谷,看今晚上他对待劳动的这个态度,不补助也罢。以后,对劳动有抵触情绪的,还得受罚还得上批斗会。姚锁今晚上的表现,严重违反了队务会制定的社员公约。从明天起,姚锁接替福良担茅粪。生产队的活靠社员干,谁也不能挑挑捡捡。顿了一下又说让冯会计接着宣布。冯会计仍表情严肃着念下去。
很晚才散了会,姚锁顺崖边缩头缩脑地溜着往回走,拐过村南头的弯,往北来。
“姚锁,到窑里谝一会儿”兴社从后面大步撵上来说,“走走走,急着回去没事。”拉着姚锁开窑门进去。
刚坐下,秀琴带着孩子开完会也回来。娃喊着要睡觉,秀琴上了炕跪着铺了被子,安顿娃睡下。说你两个冲壶茶喝。兴社问姚锁喝不,姚锁不喝。秀琴过来拨亮了灯捻子,搬来一个圈椅让姚锁坐了,兴社坐在柜头的杌子上,秀琴来回在黑影处忙活。
半天,姚锁低着头不语,兴社给他宽心,别和那个人计较。秀琴在黑影处接了话,胳膊拧不过大腿,担粪照样挣工分,和他斗没多少好处。姚锁说,不是我要和谁斗,全堡子人都有工分,都能分到粮和油,我的工分再少,也不能全扣了还帐,还让人活不?年关马上到了,我到哪儿弄吃的去,我就不过年吗?就让石福治狗日的一个人过年去。兴社说,小声点,窑外谁听见了告诉队长不得了。姚锁歪着脖子,眼睛在油灯下放着愤怒的光,瞪得核桃大小,似乎嘴唇上都鼓着劲,抽扯到一边去列着说,兴社哥,你看我这年咋过呢?没油没粮,借都没地方借去。秀琴从窑最里面传出声来,人到着急处自有办法解急的。你去给队长赔个不是,或许队里借给你粮。兴社忙说,这也是个应急的办法。姚锁低着头,翻瓷眼瞪着油灯忽闪个不停的火苗,说,不信他娃就敢让我饿死,我就担茅粪,这年过不去就不过啦,不去求他娃。又传来秀琴的声,你咋是个硬性子哩,得低头处且低头,度过年关了再说,眼前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兴社说就是,你趁天黑没人去认个错,别和粮食菜油过不去。姚锁头扭着嘴抽着,我不去,我有办法,我姐的堡子今年可能分的不错,去亲戚处借也比看他娃脸强,我就要争这一口气。
两个人谈不来,姚锁告辞了回去。兴社两口子收拾了睡下,嘀咕日子的出入。兴社说,咱对付着能过去,分7两油71斤小麦在堡子就是中档水平,到年根根后,看有杀猪的了割2斤肉,今年过个殷实年。又问,咱都有啥菜?秀琴说话的气直哈到兴社的脸上,我刚才都翻着看了,有5个萝卜,都不小的,还有1个五六斤重的白菜,瓮里还有少半瓮咸菜,只是盐快没有了。兴社说,不要紧这两天省着吃,改天我去惠刘分销店买1 斤盐回来。秀琴说,就买青稞盐,细盐太贵。兴社说能行,秀琴心里灌了蜜一样,笑出了声。兴社说,看你高兴的,咱堡子没几家能和咱家比的,我就敢说,绝对有一半以上的人过年不割肉。秀琴说就是,咱也少割一点儿,就割一斤吧,割二斤惹别人眼红哩。兴社说不怕,割二斤吃不了在菜油罐里腌着,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时,捞出来解馋。秀琴说,太浪费了。兴社在被窝动了动说,那就割一斤吧。好了快睡,明早早早去分粮,你早起一下把油罐收拾好。秀琴说,刚才都收拾好了。两个人嘀咕到半夜,带着笑睡去。
第二天全堡子人在仓库排队分粮分油时,姚锁去了十五里外的姐姐家。腋窝下夹着一个粗线口袋,插斜路步行去了。一路上想着心思,从姐姐家借三、两碗小麦,最好再能借5块钱。父母年纪大了,年过不去,这是个最好的借口,姐姐心软,迟早都惦挂着父母,肯定会想办法借给的。不求他石福治照样过年,就要争这口气,让狗日的以后不敢小瞧了我。
到姐姐家,姚锁弯着腰,笑笑着进去。天太冷,流下的鼻涕把鼻孔下塞得满满地,姐夫没让坐,先让出去擤了鼻再进来。姚锁胡乱摸了一把,进门坐下,苦丧着脸刚要说话,姐夫挡了说,看你拿着口袋就知道咋回事,让你姐姐说,多少都拿不出来么。生产队今年烂了,劳动日价值……唉,锁儿,你堡子一个劳动日能图多少钱?姚锁说,2毛3。姐夫站起来,我堡子图8分钱,我和你姐下了一年苦,话咋让人说哩。
姐姐一直愁眉苦脸地靠在方桌旁边,眼睛瓷瓷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姚锁,隔会儿把头上顶的头巾重新包一遍耳朵脸。这下刚包完就说,你回去给咱大咱妈说,实在没办法。队上昨天处理菜园子里的白菜,3分钱15斤,咱家都买不起。
姚锁脸色乌青着,列着嘴象要哭了,眼窝呆瓷瓷地盯着桌子上的茶杯,声音在肚子里一样,把生产队的事给姐夫,姐姐学着说了一遍。看着借不到粮,着急地说,我回去咋过年哩?石福治咋看我哩?姐夫大了声训了一句,什么年月你知道吗?这是在运动中,你穷酸穷酸地,本身就没多少脸面,还争什么气?人家是队长,你是什么?你看人家脸是为了吃饭,为了吃饭还丢什么人?几十里路跑过来,你划算不?快回去找队长去,你是他的社员,他绝不敢饿死你,快回去吧!
姚锁眼泪出来了,姐姐想起没钱没粮地,父母在家要受多大可怜,心软地也陪着姚锁哭起来。姐夫低着头不语,姐姐抓住头巾的一个角在眼窝上擦了擦,低声说,要不,把咱分的红苕给父母拿点儿去。姐夫仍没抬头,姚锁哼哧着断断续续地说,能能能行。姐夫起身拿了一根草绳和一个比头大不了多少的竹笼到后院去,姐姐催姚锁,快去后院帮忙。姐夫用绳拴住笼襻,放进红苕窖里去,紧跟着人先蹲下去坐在窖边,脚在下面探着找到脚窝下去,整个人就没在地下了。
姚锁在上面拽着绳往上吊,装进口袋七八个黄瓜大小的红苕。姐姐叮咛,回去给咱大咱妈下饭吃,今年红苕汁气大,下饭甜丝丝地好吃着呢。姐夫从窖里上来,默默地不作声收拾了绳和竹笼,去大门外弹身上的土。姚锁背着口袋出门要回去,姐夫扬扬手说去吧。姐姐送到村口还站着看了一会儿才折身回来。
姚锁顺原路往回走,心里空空地,突地北风就在身后吹来,往紧裹了裹破褂子,把腰里的裤带也紧了紧,直回家来。到堡子边不愿意走街道过,绕到堡子最南边顺崖沿溜回去。
兴社分了粮和油咚咚地大踏着步子回来,秀琴在门口赶紧接住了。兴社说,快快,我都背不动了。秀琴接了油罐说,就是挺沉的。门外路过的听见了说,罐比油重,闲话了几句过去。
秀琴在窑门口悄声给兴社说,我娘家大来了。兴社赶紧进去问候了,给老汉茶碗续了水坐下,老汉就问,分了多少粮?兴社答71斤小麦。老汉又问,分了多油?兴社说,7两。老汉噢一声说,我刚才问了秀琴,你堡子一个劳动日价值2毛3,还能分11块多钱,你两口粮油都有了,钱就借给我吧。秀琴说,大,其实也没那么多。老汉说,你妈在家等米下锅哩。兴社端着茶碗愣了神不知道怎么说合适。老汉又说,我堡子今年主抓运动,斗了这个斗那个,地里草比庄稼多硬没人管,明年就会好转的,到时候分了钱我给你还过来,今年这门槛怎么也过不去了。你俩借给我10块钱,对付着买点儿粮不饿肚子就行了,兴社你说句话。秀琴作难地又去窑里边翻弄那几个萝卜和白菜,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才好。老汉催问,兴社你说句话,不能看你妈和我过不了年关吧。兴社喝了口茶,嚅嚅半天说,大,是分了11块钱,七月里娃受了热,看病我借了人家六块钱,现在要还的,只能借5块钱给你了。老汉从炕沿溜下来,站到窑中间去,提高了点儿声,你两个怎么这样?你们总是年轻点儿,往后的日子比我长对不?还人家钱往后拖拖也行么,就眼睁睁看我和你妈喝凉水去不成!秀琴你说句话,我和你妈养你这么大容易么,你说容易不容易?老汉蹴下身去蹲着,老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声音颤抖地不能再言语了。
秀琴在窑里本就没心思翻弄那几根数了几十遍的焉萝卜,站起身来小声叫,兴社……
兴社含糊着哼了一声,又半天才开了口,大,你坐下。老汉不动弹,两只手五指杈开着来回搓着脸和红秃秃的头皮。兴社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站起身过去,手里拿了10元钱说,大,你拿着,我和秀琴再怎样难过也不能看你和我妈受苦,我会借钱还人家的,这10块钱你拿回去。老汉仍蹲着,伸一只手接了钱装进衬衣里去小着声又说,再挖两碗小麦让我带回去,中午先熬顿麦仁对付肚子。兴社一顿,大声喊着说,秀琴!找个布袋给大装一碗麦!转身出了窑门。
天快黑了,雪片零零碎碎地落下来,不大会儿,放眼远眺,河道里蒙蒙地着了一层白色,时而就有风从北边的河道刮过来,卷着雪从窑门前急急忙忙过去,各家的大门就嗵嗵咣咣一阵响。秀琴看着天擦黑了,还不见兴社回来,安顿好娃,裹紧头巾出去找兴社。出门迎面就有风过来,秀琴咝咝倒吸着气双手赶快袖起来,去了几家没找着,往北头到姚锁窑里找见了。
两个人正坐在炕边愁着脸不说话,炕上两个年迈的老人拥着被子坐着,嘴嚅嚅地动着象要招呼秀琴,却没说话。兴社扭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了下去,姚锁低声问了句来啦又闭起了嘴。秀琴靠在炕一边的窑墙上没作声,炕上的老婆咳嗽了一声,软嘴咂摸着动了动,没气似地说了句,看把娃难的,这年咋这么快又来了。姚锁扭头训了句,没话别说话。老婆不管又说,锁儿三十好几了,没媳妇不说,饭都填不饱肚子,年又到了,日子咋这难过的,叫人咋过下去么。油灯的微光仅能照亮手大一片,整个窑里灰暗暗地,老婆的身子仅仅是个人的轮廓,要看清楚象貌太难了。只见老婆拽起一个被角擦眼窝。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到最后要咽气一样地嘶声喘着,老婆挪了挪侧身过去给老汉捶后背。秀琴模糊耀见被子下的炕上只有一张光席。老汉的喘声塞满了整个窑洞,兴社下炕来也不言语转身就走,秀琴跟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