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箱鞋底_杂文收录
半 箱 鞋 底
济源市双桥一中 张敬城
我国的北方山高,路多崎岖盘旋,凸凹不平。北方人特别是山旮旯里的人要走好路,肩挑手提,就得穿千层底的布鞋,厚厚的鞋底千针百纳坚如磨盘。
纳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曾记得姐姐先前学纳鞋底,眉头上打着结,咬着牙,几天下来,一双未纳成,手上的血印一道一道,手指磨红,手心还起了个大黑泡,疼得姐姐两眼直流泪。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纳着鞋叹息说:“叫你上学念书,你偏不听,受点苦吧!”
母亲是个心细整洁的人,平时每有烂衣服布片麻稔布角什么的,皆积累起来,拿到村前的河里洗刷干净,分类整理,一年下来就有几编制袋,。到了春夏农闲之际,挑个好天气打半锅浆,解开编制袋,黑黑白白花绿绿的布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一层一层贴于门板,张在席上,在太阳底下晒干,揭下,有两个铜钱那么厚。过了几天,母亲便要量量我和姐姐一年一变的脚码,剪个纸样,给谁做几双早已想好了,三下五除二便剪完,剩下的角儿片儿垫鞋底,各有其用。不过高兴的是我多添了几双,此时母亲便笑骂我:“你是吃鞋的,俩月不过,鞋前就张开了蛤蟆嘴。”母亲总让我姊妹几个穿戴干净整齐,不管怎么忙,一脏就给我们洗,一烂就给我们补。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有一次母亲回来,见我的鞋又裂开了,赶不上补,就脱掉她脚上新买的黄胶鞋让我穿着,自己却穿着往日的旧布鞋。十一岁的我傻乎乎地望着母亲雨中远去的背影,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
母亲不仅是党员,还是大队的妇女队长,经常开会忙于工作。奶奶便常劝母亲辞职算了,大字又不识,闲时多做几双鞋也比那强。母亲却说:“多经些事,心胸广,也能让孩子多长些见识。”闲时,母亲便在房檐底下纳鞋底,暖阳斜照,清风徐来,一波一波的槐花香味直涌过来。纳着纳着,母亲不由自主地轻哼起来:月儿亮亮照窗上/侬家做在纺车旁/手摇纺车嘤
嘤响/布匹布鞋支前线/劳动英雄第一名/你看排场不排场……那腔调,那声韵,那和谐的节奏,那幸福的情味,配合着穿针引线的动作既熟练又悠闲。每当我听得入迷之时,母亲便停下来拿眼看我,看得我好不自在,慌忙拿起书。那爱抚的目光里总包含着深深的期冀,一次次镌刻在我的心里。现在我回想起来,有说不出的幸福和无言的哀伤。
我一天一天长大了,虎虎生气。母亲的白发一天一天多了起来,背也渐渐地驼了,脚步也没有先前灵便了。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着正在纳鞋底的母亲说:“书,我不念了,我……在家种地吧!”母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淡淡地笑了,悠悠地说:“难得你一份孝心,能心疼娘了,你爹说走就走了,几年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年吗?上学就图你考取功名,给家里争个门檐,将来顾住自己,有个前途。学习要用功,别累坏了身子,真考不上就回来种地。”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能对不起母亲,我要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从山里走出去,去上我心目中的大学。那年,我十五岁。
后来,我就考上了师范,临行前,母亲忙着给我全身上下武装一遍之后,最后一个晚上又给我上了一双布鞋。我满嗓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深感母亲在家里的艰难。奶奶近来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出门上厕所得有人照料;城里工作的嫂子又生了一个小孩在家里让母亲照看,已一岁多了,正是活泼乱动的时候,还有责任田,门差户事,可母亲相当高兴,从早忙到晚,不闲一会儿。师范三年,母亲的高血压犯了两次,一家人提心吊胆。可母亲照样闲不住……
当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冬天,母亲由于常年劳作而得下的高血压又犯了,弥留的三天里,母亲没有睁开一次眼,没有留下一句话,在我们的痛苦绝望中离去了。
整理遗物时,我们姊妹几个打开了母亲的红木箱,,衣服整理过之后,揭起一条小红绒毯,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半箱鞋底。那厚如一指的鞋底皆白底蓝面,一针一针凝重地排列,行是行,横是横,宽大的厚实庄重,窄小的纤巧秀气,脚腰放花有菱形像星星,有圆润如梅花,有条形似兰草……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数着,数着,我们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数着,数着,我们忘记了数字……
终于,终于数清了,一共七十八双!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当我一次又一次面对这七十八双鞋底时,我终于悟得,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坚忍不拔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促使我面对大山,不懈攀登,在厄运面前永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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