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意义：为什么家会伤害人
家是养育我们的地方，给了我们成长条件的地方，我们的个性发展很多也是从家庭经验得来的，可是家有时也会把我们绑住不能动。所以家是我们的堡垒，同时家也是监狱——它两种状态都有，随时会变。家庭本身也有生命，就像人一样会生病——小毛病，注意休养就没问题；有时也会有大毛病，甚至会死亡。家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不能给它一个很死的定义。
李维榕（Wai-Yung Lee），家庭心理治疗专家，香港大学家庭学院总监，纽约Minuchin家庭中心董事。出版书籍有《家庭，无形之塔》、《婚姻，多人之舞》以及与Minuchin等合著的《家庭与夫妻治疗：案例与分析》等。
今天，获得家庭幸福却似乎越来越难了……我们的家面临着什么样的新情况、新变化？
李维榕：也许正是因为越来越难，所以越来越关注。简单来说，全球家庭都呈现多元化。原来理想家庭的定义被质疑，家庭结构也在变化。传统的三代同堂家庭今天仍然存在，从原生家庭发展出去的新生家庭，还有离婚家庭、重组家庭、借精生子家庭、个人单身家庭……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法组成家庭，但是，每个人都有对家的向往。最大问题是，我们对家的理想与现实的家有很大分别，我们和其他家人对家的理想也不一样。
家庭出现问题，最痛苦的是孩子。我的个案中，心理教育出现问题的孩子，全部可以追溯到父母的不调合。孩子的天性是，不能接受父母之间有矛盾、怨气，而不吵出来的怨气，对孩子影响一样大，甚至更大。家庭分离时，孩子往往会出现很多行为、情绪问题。
现在离婚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我不是说做了爸爸妈妈就不要离婚，离婚有时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他们要懂得，如果分开，要怎样帮助孩子渡过困难时期。最糟糕的是，离婚时两个大人很容易把孩子当作战场。离婚的普遍性从某种角度来看反倒是好事——以前，最糟糕的是，孩子以为“只有我家发生了事情，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让爸爸妈妈不在一起”。要让孩子了解，离婚是在正常家庭也会发生的。
家庭发生矛盾时，人们都爱指责“都是因为你……”，家庭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他们的问题你刚才已经讲了，就是他们觉得问题在对方的身上。家庭的问题都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起码是几个人的问题——这也是家庭治疗中重要的思考。每个人内心都有理想的家，但是家人往往没有很好地扮演自己认为应该扮演的角色，所以总觉得是对方的错。可以说，所有家庭问题都是因为无法达成家的理想而感到失望的结果。
为什么家庭的问题这么难？
一是大时代的影响。现在的女性越来越有能力，但是对婚姻的要求往往受爱情小说、电影的影响，眼前人一般无法达到要求。男人就拼命不想那样做，认为“你想影响我”——男人最不愿意受女人影响，而女人就特别喜欢去影响别人。
其实，女人也想小鸟依人，可是我们不知道在社会的改变中自己已经变得能量很大，甚至比先生能量更大了。于是，女人感觉高处不胜寒，男人又觉得无法应付对方的要求。近代的两性配合如何能更顺？不容易。
另一个原因是，在婚姻舞蹈当中，很多东西会影响两人的互动方式。我们对亲密关系的要求达不到而产生的失望，时间长了会变成怨气，阻碍两人亲密的气氛。时间越久，越受影响。对方还未开口，已想到过去多年的失败、苦楚，于是没法听到现在的真实，很难形成真正的交流。
常年积蓄的不满对婚姻的影响最大。戈特曼（Gottman.J.M.）认为，如果夫妇间有1宗不愉快，但有6宗愉快，那1宗不愉快就不重要了。但是问题夫妇，往往每一宗都是不愉快的事，怨气就积累很多。戈特曼还有一项有趣的研究，就是看看对方的表情就能认定婚姻能够维持多久。他认为很多表情对婚姻有很大的伤害，比如不屑的样子、像墙壁一样、巨大悲哀的表情。所以说，不争吵，那股怨气仍然可以感觉得到，仍然在影响对方，影响家庭里所有的人。
家庭问题往往是常年积累而成的，怎样才能有所突破呢？
外国人发现夫妻出问题就会做婚姻治疗，看是否能够挽救，但是中国家庭一般不会。不过，家庭问题的症状往往呈现在孩子身上，让父母无法避免面对问题。
我在做一个研究，让6～15岁的孩子量读父母矛盾时自己的身体反应，并告诉父母。有个8岁的“问题孩子”对父母说：“妈妈不应该一下讲这么多，要给些时间让对方能够回应你。爸爸就应该多讲一些话。还有，你们最好不要晚上那么累才谈那么重要的话，最好在早上两个人都很精神的时候谈，这样你们才能把谈过的话记得。”爸爸妈妈很震惊，他们不知道原来孩子一直那么仔细地关注着他们。才明白，我们要做好的父母，必须要去解决问题。
这个案例中，孩子像家庭治疗师一样
对，孩子是家庭里最好的治疗师。在中国，孩子往往是父母维持婚姻的理由。但是，如果完全是为了孩子，这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你的不满、痛苦，很容易会转移到孩子身上。
做这么多年家庭治疗，我自己的心得是：每个人都有责任让自己活得更好。活得比较好的夫妇，无论多大问题都容易解决；自己活得不好，他们就什么问题都难解决。
我发现，大部分孩子的问题就是放不开父母，特别是离不开孤独的、不开心的父母，往往是妈妈，而妈妈往往也离不开孩子——夫妻间也常是如此——没有个人空间的两人世界。生活得好，必须要有个人空间。个人生活比较丰富，就不会完全让对方来满足自己全部需要，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全部需要。
原生家庭出了问题怎么办呢？
原生家庭当然很重要，因为我们来源于此。它给予过我们能量，教会我们很多东西，要不然我们长不大。可是，人毕竟要一步步向前走，要从原生家庭走出来，去建立自己的家庭。如果说到30岁、40岁、50岁……还是原生家庭更重要，可能就说明，你后来的家庭没有很好地组织起来，不能给你足够的情感满足。如果原生家庭变得太重要，就没有机会建构好现在的家庭；现在家庭没有做好，下一代家庭又会重复上一代的命运。但是，如果现在家庭足够强，就可以展开新的经历，就不用继续原生家庭的命运。
如果现在的家庭就是不够强，怎么办？
有人说原生家庭是决定性的，我是不接受的——那我们现在的家庭还有什么希望呢？每个人都需要做一些事情打破它。家庭治疗的很多步骤都是在帮助来访者了解，从原生家庭带来了什么对你不利的东西，怎么把这些放下，而不要一再让这不利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控制你现在的家庭。
要了解和放下，就需要在家庭生活里学习。从家庭治疗的观念来讲，不仅孩子是家庭最好的治疗者，先生也是太太最好的治疗者，太太也是先生最好的治疗者——家庭中每个人都是很好的治疗者。两个人都带来自己过去的问题，应该一起好好探讨自己都带来了什么，带来的东西怎样影响着现在的互动；了解之后才能想办法慢慢去打破循环，互相支持对方改变；在改变当中，慢慢发现两个人才是重要的，过去不再是那么重要。当然，两个人要经历的这个过程，不一定都是愉快的，也可能会有很多伤害、伤心，但是他们慢慢去经过这个重整的过程，会了解许多以前没有真正了解的东西。
我们从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着现在婚姻的，都是什么呢？
原生家庭的影响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显性的。在中国，很多原生家庭还是很希望影响新生家庭。最初，夫妻两人的想法往往是不一样的。怎么解决呢？唯一的方法是夫妇好好商量，找到一个双方都共同接受的原则，两个人都要根据这个原则去行动。
另一种影响是比较内心的，也许是更重要的：我们每个人都会学到自己父母处理问题的方式，带到现在的家庭来。有时虽然我们不想，但是没有学会其他方法，不知不觉中还是重复了上一代处理问题的方式。为什么我说夫妻互相是治疗者？如果双方互相了解，并且配合得好，就能在对方最紧张时、要重复老问题时，拉对方一把。
应该怎么做呢？
一是不要怕矛盾。这点上两性发展有些不同。女人往往很想解决问题，也相信沟通的道理，于是拉着男人讲沟通，但是男人往往认为这是一种压迫。
所以女人就要有点创意，让男人看到矛盾没有那么恐怖——其实男人往往是害怕女人生气、过于情感化的时候，未必是怕矛盾。他们只是对矛盾的看法不同。他们往往认为有些矛盾是解决不了的，就顺其自然，不必事事有答案。
二是两人从结婚开始就要建立一个平台，要能面对还未互相达成一致的部分。现代家庭里的夫妻，就像开一个公司的两个CEO，处理任何事都需要两个CEO商量着来。两个CEO要不停地谈公司的业务该如何处理，而不能越来越习惯各做各的，但也不是一定要达成一致。如果一定要达成一致，就得有人妥协，其结果反而容易变成两个人的权力斗争。观念不同时如何解决？我认为最好的就是：好，我依你，虽然我不想这样，但是下件事你依我啦。至少是尊重双方不一致的地方。为什么大部分夫妇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认为，解决问题就是要让对方看到自己是对的。而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为什么我要把家比喻成开公司？这样可以让我们实在一点，不会太受婚姻理想的影响。家必须是个实在的地方，必须容纳不同人的不同想法。
怎样能让家变得更好？
中国人讲“家以和为贵”，可是怎样才能达到“和”？不是把所有问题都避免——这也无法达到——没有解决的问题只会变成最伤害我们的东西。达到“和”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你怎样去处理问题。同时要了解，我们处理问题的方法是否有效。如果家的缺点你有办法应对，情况就会变得不同。夫妇双方都需要有创造力，去改变一些以为改变不了的东西——其实都是可能改变的。家是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如果你留意，每个人，每一天，都在根据社会的冲击发生改变，每个人都是在成长的。所以我们常说，家是多面体，每个人每个面都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