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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态]丽人来去

  如今,她已是六十多岁的人。年老多病兼之超常的憔悴,自然使她与“美丽”之类的盛誉不再相干。但是她不知道,也许从来都不知道——半个世纪之前她十多岁的时候,暗地里将她看成美女兼圣女而仰慕她的人很多很多,十里八乡都有耳闻。那时的农村人还不懂得“美丽”、“漂亮”之类的词儿,夸一个女孩子长得好看只是说“这闺女儿真俊”。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品味着“俊”、“美丽”、“漂亮”三者之间的差别,我认为,“俊”是外观秀美与心灵聪慧的总和;“美丽”是远观好看与近观庄重的统一;“漂亮”似乎就只剩下脸蛋的醒目了。半个世纪前,人们(特别是中老年妇女)啧啧赞赏这个女孩子时,近看先是惊愕良久,如看天女;待到走远,这才失口赞叹:“天!这简直是王母娘娘派仙工仙匠一刀一刀精雕细刻出来的玉女!我真是开了眼了——世上竟有这样俊的女孩!”

  

纯正的青春年华

  我在五六岁时就认识她,那时她十岁左右。我是书塾的学子,她是塾师的女儿,也伴在我们旁边读一点书。五六岁的男孩自然没有性意识,但我对她的“俊”已有了特殊感觉。先是觉得她那张好看的脸确实与众不同,真当得起眉清目秀,真好像能工巧匠费时费力、毫不马虎地细细加工出来的,没有一丝粗糙感,绝不像村里村外一般的乡下丫头(十来岁时竟还有鼻涕擦不净者)。

  她十岁左右与男生坐在书塾里,已经有了“男女之别”意识。男生偶然与她谈话时,她已经有了本能的羞涩感,脸也泛出阵阵红晕,那样的红晕实在太美了。

  我对她的特殊关注还在于她的出色的“静态”。当我们坐下来听她父亲讲书时,时间一长男生是坐不住的,总要搞些恶作剧,或是时不时要求“出恭”(上厕所);只有她,端坐始终或低头看书上的字,一两个时辰不移动,不出门。闲下来(即上课间歇的时候),男生大多跑出书塾松弛一下神经,她往往只是偷偷对我说:“坐正了,陪我说说话。”我一经要跑出门,她就用命令式的语气对我说:“坐好!顶属你淘气,猴儿巴吉,挨打最多还改不了!”

  她之所以不忌讳我,原因之一是我比她低一辈,兼之年幼好几岁,而年长的男生竟有比我大十余岁者。另外,我虽然功课好但淘气出色,惟有我的无忌之举、童言傻话能使她笑一笑,笑时又不必脸红。

  解放后,村里有了正式的小学校。由于我有书塾底子,九岁的我被编进三年级。而十四五岁的她由于父母的封建观念,特别是重男轻女观念,加上很严的“闺训”,不允许她上学。学校为了扩大生源,要求我们每人至少动员一两名校外生前来入学,我便首先想到了她。几经犹豫,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家的篱外,低着嗓子喊了声她的名字。听到答应,我才轻轻地推开她家的柴门。

  那时是春节过后的数日,她家的篱上还残存着积雪,但院内的杏树却已悬满了红蕾。我就是在这株红杏下与她对站并讲明来意的。十四五岁的她,早已有了大姑娘的雏形,健康的红颊映着洁白的牙齿,美得使我不得不低头、羞怯。她家的洁癖是出了名的,院子总是扫得格外认真;她一家人的衣服(包括打了补丁的)总是拆洗得异常洁净。她的头发(独辫)也是梳理得毫不马虎。

  50年前的天空,是无尘无垢的,蓝得像水洗过那样清澈透明,那种蓝色简直蓝得慑人,使人感到渊深而神秘。

  我就是在这样的天宇下、土地上对她做出请求的——希望她入校上学。终于,她父母妥协了。由于她已认了不少字,兼之从父母那里学会了珠算,也被编进了三年级,她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巧得很,初小、高小、初中我与她都是同学。她读书认真,无任何杂念,因之功课十分出色。但她的封建观念仍很重,对待男人(包括男生、男老师)除了因“公事”必须说话的时候才简要地开一开口之外,多余的话是绝不说的。例如对男生,她在始终埋头做功课的时候无论你胡乱谈些什么,怎样逗她,她永远目不旁视,更不开口;对待男老师,除了交作业的时候顺便说声“老师好”之外,你即使要她坐一坐,问些闲话,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老师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确有无忌的男生或不轨的男教师对她说了多余的话,且又隐含着不洁意识。她不仅很快离开,而且不久就将该人的涉邪之言汇报给有关领导。当然,她不会中伤人,只是淡淡地向领导说:“请您转告他:除了功课,什么话都不要跟我说。”

  她惟一能跟我说些随便些的话。后来我才得知,原因之一是,在村里论辈分她比我高一辈,我应当称她为“姑”——尽管我与她既不同宗也不同姓。不用说,这里头也源于我年纪小,比她小好几岁。

  上述这些事都很平常,没有任何刺激性。但一件十分有刺激性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是我16岁时的事。那一年,我在北京读高一,她在北京的另外一所学校也读高一,虽然我和她都在北京,但几乎从不见面。只有在放了寒暑假,回到农村老家的时候,才偶然遇到她。我只知道她的功课仍很出色,酷爱的是数理化。至于文学,似乎一星儿兴趣也没有。而那时,我已经偏爱文学,读了很多的文学作品,兼也向报刊投稿。回到农村老家后,见到乡梓虽然很贫穷,穷到只有草木和溪流,稼禾荒疏兼之百姓缺衣少食,但那很原始的草木、很清澈的溪流本身,毕竟是可爱的(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浓重的工业污染色彩)。我是文人,讴歌草木田园是我的本能之一。那时,我见到纯净的蓝天、清爽的微风、洁净的河水池塘,竟也能文思洋溢。

  写到大自然之余,我心中总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怅然,好像缺少点什么。

  缺少点什么呢?缺少人。但又不是缺少很多很多人,以流行模式存在的人(特别是渐渐浸染出“左气”的人)遍地都是。你以为我缺少的是异性吗?似也不是。模式化的女性也已很多,包括城市里的女性,也包括我的女性同学或随便抓一个就可将其磨热的“女朋友”。因为她们也大都厌于读一点文学作品,只热中于参加“政治运动”。我缺少的人,恰恰是当初跟我坐在同一个书塾中,一同听塾师讲述古书的那个特别的女性。想来想去,我发现我所寻觅的其实就是她。

  很巧的事来了。

  由于家境清贫,她和我想到了一起:到十几里外一个农场的稻田中拔除稗草,为此可以挣一点钱,以做学杂费之用。这一天,我和她一同去了。到了稻田之后,许多打零工的男女大都穿短裤(因为稻田里有二尺深的泥水)。我本人自然是穿短裤的,而且赤着脚。只有她,虽然事前早已有意穿上了旧衣旧鞋,但她很传统的封建意识仍很浓重,直到走进稻田下水的时候,她仍很固执地穿着长裤,而且绝不挽一挽;脱掉鞋之后又绝不脱袜。大约由于幼小时候她父母的训戒“女子肌肤绝不轻示于人”已注进她的骨髓中,而她又固守始终的缘故。

  因之她使我感到神秘。

  稻田的水中有一种其貌丑陋且喜吸人血的虫子,名叫蚂蝗。此物缩小时像肉团,伸长时却像小蛇,使人生厌生畏。稻田中的除稗者大都将短裤挽到腿根,即使这样四下里也时时发出用手拍打大腿的声音。这是因为几秒钟之内就会有蚂蝗附在人的身上,并偷偷将吸血的嘴伸进人的血管。始终不脱袜、不挽裤、不拍打蚂蝗的,只有她。我起初没有留意,即使发现她的脸上有超乎寻常的恐惧之色,额上的汗也多得超乎常人,但我只是猜测她不习惯于干过重的体力劳动,累得难以支持,没想到其他。此时的她,也只是埋头除稗,一言不发。

  待到下工后,劳作者大都散去,四下里除了她和我再无他人的时候,她才猛地惊叫一声,近乎要晕倒在稻田上。我用力扶住她,只见她浑身颤抖,很费力地用手指了指她的裤子,变着声地说:“蚂蝗……”

  我明白了。我将她搀扶到清清的渠水边,她又再一次坚持把她送到一段水渠被草木遮掩的隐蔽处,坐下来就倒下了。我发现,她的脚上,即使穿上了袜子,也早已盘踞了十几条蚂蝗,而且从袜隙伸进脚中。完全可以推测,长裤里的腿上不知吸附了多少条蚂蝗!

  我什么都没多想,只是想到了她腿上的那些蚂蝗,忘乎所以地将她的袜子脱掉,甩掉蚂蝗,在清水中洗净。随之,我又将她的长裤努力挽到腿的根部,一边挽一边用力抖掉蚂蝗,用清水撩洗。但是她腿上的蚂蝗,至少有几十条!我本能地将其逐一拍打尽,真当得起血迹斑斑。我用清水冲洗了很久,才闪耀出她那两条洁净而白皙的腿。她用双手捂上了眼,不敢看。

  那是一双多么白净、多么晶莹的腿!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否认我已经有了性意识。但十六七岁的我,虽有青春萌动但毕竟未涉邪意的我,特别是读了很多文学作品但读的大都是“清品”的我,那性意识也只能表现在对这双异性的腿的珍惜感与神圣感上。特别是对她,我幼小的时候(直至今天)都把她看成(包括强行设想成)深邃的谜面和谜底,绝不会产生也绝不敢产生任何一丝污秽心理。稍有此意,我就顿时很由衷地觉得有罪恶感、丑恶感。何况她整理好裤子,穿上袜子和鞋,站起身时便红着脸乞求我:“这件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这可是我很认真地求你……”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而且打心眼儿里认为:莫说我向别人说了连我本人都是丑恶的,而且一旦有人偷窥到这件事,本身就是破坏了世界的光泽,就是污化了世界的圣洁。

  也许,那就是真正而纯正的青春心态吧。

  

用梦绘制一生的朝阳

  若干年后,她和我都已大学毕业,天各一方。她专攻的是化学,我致力的是文学,也就越发隔行如隔山。偶尔见她一次是文革末期,相会的地点是我的家乡(时值我已“解放”)。谈到文革命运,我俩很不相同。搞文学的人好像注定要承受太多的苦难,我挨批斗也挨了几百场。她搞的是自然科学,即使被扣过白专帽子,但白专毕竟是个温和的词儿,不会受到过重的冲击,不像我曾戴的“反革命”帽子那样沉重,如负铁枷。她的结婚也顺利,男方是军械研制部门的副师级领导,才四十出头。据说此人在思想上很正统,在品格上很正直,是个红色的科研迷。看得出,她是幸福的。特别是她作为军人家属随夫进入保密部门因之远离文革,享受了特殊保护之后,文革风云对她来说好像是远处的风,偶尔当做笑话听一听而已。

  听到我的遭遇,她先是惊讶,继之深问。难得的是她的眼睛里真的湿润了,频频叹息地说:“怎么会这样?我毕竟是最了解你的人嘛……”

  最后,为了庆幸灾难已经过去,也为了让我开心,她故作轻嘲漫讽地笑着说:“活该!谁让你自小就处处‘各色’!当年我父亲为什么用小藤棍敲你的头敲得最多?就是因为你精力过剩,那一点书远远不够你背的……不过,你知道吗,我父亲在内心深处是最喜欢你的,那叫鞭打快牛……”

  短暂的小聚之后,我漫不经心信口搭腔地说:“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见令尊的乘龙快婿……”

  她大约很当真,因为她的脸红了,没有忘记提醒我:“如果有机会见到我的‘那位’,千万别说走了嘴,更不要提到当年你和我在稻田上的事……”

  她的脸红得很浓。我好像又一次看到了她当年做少女时候的模样。还是那样美,那样古典。此时是盛夏,我和很多乡民(包括青年女人)都穿背心、裤衩,只有她衣冠楚楚,下身穿的是色重而颇厚的长裤,上体穿的是绝无透明感的长衫。头发的样式也很传统,已婚标志很醒目——大约可以名之“宋庆龄式”。

  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夏天,是她随夫(其夫已居显位)调进北京的时候。房子自然是很宽敞的,有保姆、厨师、司机。我敲门之后,保姆似乎没有遵嘱,门开得太快,我进门后抢先看到的是她穿着家庭式服装,上穿无袖短衫,下穿肥短裤头,赤着脚踏着拖鞋。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我不但发现了她的脸红,而且发现她急奔进了内室。几分钟后再次来到客厅时,她又照例换上了很“严肃”的衣裤、鞋袜。热情地与我对坐时,她脸上的红晕仍未消退——尽管她已是做了母亲的年近五旬之人。大约这是由于她仍然美丽得难免带有某种危险感的缘故吧?

  她的“那位”为人很好,与我有一见如故之感。我也很喜欢他,真想和他做知心朋友。

  又若干年过去了,先是我耳闻她成了化学界的名人,后来我认真地看了她的一些论文。我不懂化学,但我喜欢她那简练严谨的文字。偶然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到她的学术讲座。我首先关注的是她的打扮,实在令我吃惊。她不但一丝“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的意味也没有了,而且颇有现代派风采,50岁的人居然穿着无袖而半露前胸的短衫,大约还抹了化妆品,涂了唇膏。但这也很美,更何况她讲述的知识是真实无欺的。她的性格也放达多了,讲话中不时闪烁着戏谑之语。我甚而想,此中有我语风的余韵。

  不幸得很,我知道她患肺癌的消息很晚。时值她在外地疗养,打电话询问她时,她倒没有忧伤情绪,一再说疗效很好。问她患病的深层原因,她沉吟一番,叹息说:“大自然面目的日益恶化和环境污染所致。更何况我的职业内容之一,就是天天与烟尘和各种有毒物质作伴……当年咱老家虽然很穷,没有致富的工业门径,但原始的自然景观是清纯的,山清水秀……”

  我想说,连几十年前我在她家竹篱上看到的积雪,都洁白异常,简直可餐可饮。

  距今4年前,为了给她的丈夫过70岁大寿,他一家约了我。那时,我已56岁,她已经60岁。按理说,她见到我时再也不必衣冠楚楚。但偏偏不这样,好像一经见到我时就必须“道貌岸然”,连已经白了的头发也梳得很规范、很古典。她的丈夫早已成了我的老朋友,说话很随意。饭后,时值她有急事,需要外出一小时左右。于是我和她丈夫干喝了一点酒之后,两个男人的说话就渐渐无忌,正的、邪的、素的、荤的都可以甩开嘴巴来说。由于酒力发作,兼之说话投机,我于不知不觉中便失了控,将几十年前的那件往事告诉了他——我的本意其实只是供作笑料。

  老头子听得异常认真,听后笑得前仰后合,并开心地说:“一级机密!一级机密!我跟她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可从来没听到她招供过这样的奇事!这回我听了,也就有了跟她开玩笑的佐料!哈哈哈……”

  一小时后她回来了,老头的心里存不住话,高低笑嘻嘻地泄露了这件事。

  “你——!”她简直愤怒了,闷闷地气呼呼坐下,良久才自我解嘲地强笑一番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俗浅,心里连芝麻大的那么一点隐秘也藏不住、盖不严,任何一个谜语也恨不得在一秒钟之内就破解出来!其实,谜一被解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只能落得人人扫兴。莫说人,连世界和世界上的许多事物都一样,由于有未知、有神秘、有猜想、有幻想,才有生动。一经进入高科技,把整个地球、整个世界都解析得一清二楚,透视得一览无遗,这样的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都会乏味,甚而会病态。这就好比当年我刚刚学化学、搞化学的时候,无论是对化学反应所依据的内在规律,还是物质在进行化学反应时产生出的东西,以及它们基于此而散发的气味、显示的颜色、闪烁的多彩光泽,都曾经感到神秘,因神秘而生动。到后来我不仅了解了这一切神秘其实并不神秘,而且知道它们的色彩所显示出的绚丽,其实都是工业烟尘、工业污染的别名。我最终患了肺癌,这也是有因有果的……”

  我只是为了凑趣,信口搭腔地问了问她子女的情况。只见她一阵失神,强行掩饰地说一切都好,有的出国,有的当了大款。倒是她老头忍不住,愤愤地脱口说:“别提了!妈的——”

  她当即拦下了,用别的话岔开。我也不好再问,但我能猜出吉兆很少。

  忘记了是哪一天,我再一次到她家串门时,发现这一次她随意多了。大约由于已是十足的老太太,无须修饰,只见她松松垮垮地穿着短衣短裤,赤脚胡乱踩着拖鞋,当着我的面一边嬉笑着说些闲话,一边信口嚼着口香糖。按理说,以她和我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随意举止也很正常——何况她不是刻意的。但我心中仍有莫名其妙的若有所失之感,而且很沉重,好像暗中珍存的瑰宝突然打碎了或丢弃了。我也最终明白了:我始终用回忆雕琢的那个世界原来是那样透明的蓝天,那样清澈的溪流,那样原质原色的草木,还有那样一位古典少女……

  我落伍了,早已变成了可怜可笑的唐·吉诃德。

  直到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了父母的墓之后,顺便去祭祭我的那位塾师时,才很巧地又一次见到了她。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当年你和我在稻田上发生的那件事,你果真经常忆起吗?”她苦笑着问:“你呢?”我诚实地说:“确实经常忆起,而且难忘。”她说:“没必要骗你,我也一样。不过我不是搞文学的,不善于表述。因此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什么事也不如那件事那样特别值得怀念,觉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生动、更永不衰老的事物了……”我说:“你的表述能力不是很好吗?”她不满足地说:“我想听到你这个搞文学的人说出更深奥、更有底蕴的话。”

  我说不出,我只能补上几句很凡俗的话:儿童时代、青少年时代我们对某些印象的定型,反刍价值永远高于后来的发挥价值。有一颗童真之心的人毕竟是脆弱的,生怕破坏或污染最洁净的事物……

  她摇着头说我的话仍很浅显,很一般化,她用渴求的眼光示意我说些更渊深、更精确的语言,我实在无此能力。她长叹一声说:“人人都想重新活一次,但愿有此可能……”

  最后她很坦率地对我说,她的肺癌已经严重扩散,继之叮咛:“你听了后不要害怕——我没有多少寿数了……我再一次强调,你听了千万别害怕。真的,别害怕。”

  说是叫我不要害怕,其实我心里尤其害怕,尤其沉重。说实话,她和我都是六旬以上之人,等于主要的生命周期已近尾声,多活几年与少活几年都无差异,也没必要产生多余的恐惧感和沉重感。但道理归道理,毕竟不能代替我的实际心情。

  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了:虽然人的一生像一朝一夕,有日升必然有日落。说是夕阳无限好,实际上是强行的自欺自慰,真正有生气的美好景观从来只是朝阳,只是艳阳、骄阳。无论一个人多么年老,多么衰迈,闭上眼睛反复回味、反复追怀的仍是梦中的朝阳时代。也许,正是靠着几十年来我们在暗中一次又一次地回眸那样的朝阳,描绘和复制那样的朝阳,我们才用那样的画稿映亮、染红了一世的生活。失去了第一幅原稿或渐渐弄脏了、撕碎了原稿的人,无论后来画出怎样绚丽的膺品,都摆脱不掉若有所失之感。何况那样的“所失”,有时等同于连自己也未必真实存在过!

  我到底害怕什么呢?说来说去,是怕她和我永久地告别了用梦绘制一生的朝阳。

  我按捺不住,回到家写了这篇文章。但愿这不是提前的悼词,但愿有新生奇迹的出现,也但愿我们能重新复制出那样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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